肾上腺素
巴斯蒂安忘了提另一种荷尔蒙了:肾上腺素。因恐惧和危险而分泌的荷尔蒙,哪怕这危险是不现实的,肾上腺素畅流在血液中,加速心脏的搏动节奏,还稍稍硬化面部线条,让荷马式的愤怒如虎添翼。
我回家回得更晚了。是不是有一个副本文件要发送?一个会开得没完没了?一个联通做得更难?一个节目要直播?在撒哈拉有外籍人员被绑架?不。是跟那位巴尔干艺术家的一次约会拖了时间,我是每星期都去听他一次劝诫的,决心要打探他用掺杂了雪茄灰的颜料画成的那些电蓝色头发、惨白色肌肤的女人的秘密。
空气中弥散着花粉和臭氧。我坐上了公共汽车,瞧着城市懒洋洋地伸展在夏日中,所有那些穿裙子的姑娘,所有那些穿T恤衫的小伙子,都不愿意再去想什么评估机构,什么德国主权债务,或者去想居民们正在被重武器撕裂的叙利亚城市阿勒颇。以前,我曾在这阿勒颇的老城区曲里拐弯的小巷中找到了一个土耳其浴室,享受一个小胡子大高个的令人振奋的按摩,而现在,他兴许正端着自动步枪朝阿萨德的直升机开火呢……
世界的基础在动摇,人们总是在谈上帝,上帝将帮助美国,上帝在支持叙利亚的逊尼派叛乱分子。上帝,他应该都无法控制局面了,即便他是全智全能的。是的,世界在变得糟糕,在如此的情境中,还要让一个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的小小的生命诞生,兴许真的是一种疯狂。
我周围的大多数人都戴着耳机。当然,是为了听音乐,但毕竟,那些耳机,仿佛必须跟世界隔绝,你才能忍受它。阳光下,空气中尘埃飞扬,蒙马特高地的树木散发出它们的喃喃声,我大步地爬上台阶,心境平静,根本不去想象我将会找到什么。
她坐在客厅里,带着她的苹果电脑,穿着我的一件衬衣,衣摆敞开在她圆鼓鼓的肚子上。仅仅是我妻子的这一景象就足以让我满心喜悦,尽管《若不是上帝》[16]的乐曲在她的身边升腾。持续的低音,抒情古提琴,男高音的嗓音:维瓦尔第的声乐套曲宣称,若是没有上帝的帮助,就什么都不值得去做,这总叫我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
“还好吗?”我问她。
她惊跳了起来。原来她没看到我回来。她立即关上了放在她大腿上的电脑的屏盖,屏盖本来紧靠着她的肚子,而她这珍贵的珠宝盒应该部分地遮挡住了屏幕。
“还好,你呢?”
她显得有些局促。
“很好。”我坐到她身边,搂住了她的肩膀。开始谈到那位巴尔干艺术家,她是非常喜欢他的作品的。然后,由于音乐的音量太大了,我朝机器伸出另一只手,去调低音响。
她生气了:
“你干吗呢?”
“人们都听不见说话声了……”
“不如说你都听不见你的说话声了吧……而你是那么喜欢听你自己的说话……”
我像是当头中了一颗子弹。甚至都来不及说出我的反驳……
“听我说,帕兹,”我嘟囔道,“我在跟你说我白天的……”
“这就能给你权利关掉我正在听的声音吗?瞧瞧你刚才都做了什么?”
“但是,我所做的不是什么权利不权利……”
她做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还瞥来一个白眼。我就不再坚持。我重又把音量调到原先的(高)水平。我站起来,准备给自己倒一杯葡萄酒。
“很显然,我不建议你也喝。”我返回时说。
“很显然。”她回答道,故意地一字一顿,仿佛是在模仿我。
“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你,那样子像是要去度假嘛:你的酒杯,你满意的神气,你的采访……”
“我说,帕兹,你究竟想要什么呢?我对你说到我白天的工作,我拿了一杯酒,这有什么可笑的吗?”
“哦,没什么可笑的。但你可以跟我打听一下消息嘛。”
“你开什么玩笑呢?刚进家门时,我就问了你情况如何……”
“是的,很客套。但实际上你对此并不感什么兴趣。你只对你自己的玩意感兴趣。”
“等等,帕兹……你今天去工作室了吗?”
她摇了摇头。重又拿起电脑,继续埋头在她的查阅中。
我坐到客厅的皮沙发上。
“你想谈谈它吗?”
“不,我愿意你让我稍稍安静一下。”
“因为我碍你事了吗?”
她不屑于回答,拿起她的手机,开始按键。如人们所说的,开始“交流”。
我赶紧出发,流亡到了卧室中,躺倒在床上,透过窗户瞧着夏日染绿了整个大自然,享受着通常流动在“小丛林”中的椴树和刺槐的树液味。我想到了当年,整个的蒙马特高地都被这片森林覆盖,到处遍布着茅屋和窝棚,里面隐居着美好时代的所有边缘人,一些善于挥舞白刀子、饱饮苦艾酒的“阿帕契”。我想到了莫迪里阿尼、毕加索或范东根,他们在一种对性、对酒精、对颜色的不确定占有中,养育了最初的一批杰作,这也让他们成了世上的国王。在一阵暖和的微风吹拂下,我闭上了眼睛。我喜欢这白日做梦的时刻,它让我可以跟往昔的男人和女人链接到一起。当大学生时,我曾研究过那个时代,它给了我如此深刻的印象,至今有时候还出现在我的视网膜上,显现为一块五彩缤纷的挂毯画。一九〇〇年的巴黎回响着一种奇特性,一种反因循守旧,一种天真性,它让一切变得可能,没有了严肃性,没有了痛苦,没有了表面后果。就这样,一百三十年前,离我现在躺的床——梦想中,它似乎已经飘荡在了时间法则之外——不太远的地方,在黑猫酒吧,一个叫莫里斯·罗利纳[17]的长头发年轻诗人一边自己弹钢琴,一边吟唱着很阴郁很夸张的诗歌,而在钢琴上,他安放了一个骷髅头。
哦,在一个儿童的脑壳里吸鸦片
两脚随意搭在一只老虎背上![18]
他并没有因此而进监狱。也没有在推特上当众受辱。我又想到了图卢兹-洛特雷克的外号,“茶壶”或“咖啡壶”,因为他身高只有一米五十二,而且梅毒让他变得淫荡。而他没有错待他。他也不谴责他。人们真的懂得一笑了之。
《若不是上帝》播放出它那灿烂辉煌的声波,直到让威尼斯吊灯上的玻璃流苏微微颤抖。我睁开了眼睛。我站起身来。我瞧了瞧我的手表。时间已经流逝了一个钟头。
帕兹始终待在她的苹果电脑前,肯定沉湎在doctissimo.com或maman-cherie.fr网站那曲里拐弯的网页中。我从来就没敢想象她实际上沉湎于什么。
“你在干吗呢?”
“有些事。”她回答道。
流逝的那个钟头没有改变任何什么。
“谢谢告知。你不饿吗?”
“刚才你是不是期待着我在你睡觉的时候给你做饭呢?”
她倒是不怕厚脸皮的。
“我什么都不期待。你饿吗?”
没有回答。我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来到了煤气灶前忙活。我支起了饭桌。维瓦尔第的乐曲一直在盘旋,飘飘扬扬。现在已经是他的《圣母悼歌》了。一个母亲面对着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儿子尸身时发出的痛苦歌声。开始有戏了。
“好了,”我在客厅门口说,“现在把音乐关了吧?要不你就换一个,总之,别放这个啦,求求你了……”
她照此办理。一阵寂静笼罩了室内。鸟儿在窗外的树林中鸣唱。她站起身,两手放在肚子下,像是为了掂量它。“我这就过来。”她说。
她的手提电脑一直像一只小猫一样依偎在皮沙发上。诱惑实在太大。这不好,我知道,我应当尊重她的隐私。这不好,但这很管用。我想弄明白她何以如此焦虑,如此暴躁。我想搜集一些证据。究竟是什么让她不安?我抓住了那小机器。打开屏盖。屏幕自己就亮了。她查阅的网页已经停止运作。我进入到“历史记录”,通常,这是妻子们经常会去的虚拟地点,以求弄明白她们的丈夫为什么不再碰她们了,并了解到他们更喜欢在YouPorn上自淫自乐。有时,这倒也让她们放心:她们本来还以为丈夫有了情妇移情别恋了呢。
我没找到什么色情的东西。我找到了比色情更糟的东西。
我发现,好几个月以来,帕兹就在浏览有关鲨鱼生殖系统的网页。她不去了解她自己的胎儿是如何生成的,如何发育的,反而每天漫游在vingtmilleœufssouslesmers.com网站中,它以众多的细节,尤其详细地叙述了角鲨的胚胎发育过程,以及卵生类、胎生类与卵胎生类之间的区别。由此,我得知,鲨鱼能通过大自然所提供的所有生殖类别来繁殖生命。我匆匆地阅读,几乎都有些迷糊。我只有短短几分钟时间,她就要回来了。当鲨鱼卵生时,它们就把螺旋形的卵挂在海藻上,而当它们变成胎生或卵胎生时,就改在母体的腹中孵育。某些种类,如牛头鲨,甚至还实践了某种子宫内的嗜血生啖行为。母体的子宫包容着多个胚胎,孕育得最强的那一个会吞噬它的兄弟姐妹,而最终成为唯一的一个降生者。我惊愕万分。我想象着她,怀了孕,挺了个大肚子,肚子里是我们的孩子,而她自己却着迷于爬行动物的这些可怖资料。网络航行者的历史漫游记录是明确无误的:畅游万里在doctissimo.fr 或magicmaman.com中,要到的地方是reproductionsquale.fr或者healthyoceansneedsharks.com。忧虑向我扑来,像是这些掠夺者中的一个。我听到了冲水的声响。我已经不再有太多时间了。咔嚓一响,她就能让一切消失无影。
某个东西在历史记录中向我招呼。“一条豹纹鲨在阴道分娩的神秘中心。”这变得有些令人疯狂。迪拜最漂亮宾馆之一的水族馆中,有一条雌鲨鱼,名叫西庇太,生下了极其健康的五条幼鲨,然而它却从来没有接触过一条雄性……西庇太的幼崽全都跟它们的母亲是同一性别。由此说来,它是在“复生”(reproduire),是就这个词的纯粹意义上说的。独自生殖,没有雄性在场。帕兹在这些网站上干啥?我的脑袋嗡嗡直响。那篇文章还说,这一孤雌生殖现象很好地解释了,早在四亿年前就已出现的鲨鱼何以能够毫无阻碍地穿越世世代代,继续在海洋中称王称霸,而那么多的其他种类却已经纷纷消失。好一个水中的许德拉[19],一个个脑袋在不停地重新长出……
我听到走廊中响起了她的脚步声。我关上了电脑,筋疲力尽。
“我说,你今天都干了什么呢?”我问道,给她盛了一盘猫耳朵意大利面。我并没有接着加问一句,尽管我非常想那样做:“除了浏览关于角鲨胚胎的网页……”
而她,瞧也不瞧我一眼就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整理卧室?”
“你可不可以先回答我的问题?”
“不,它们太低能了,我干了什么?你很清楚我无法再工作了……我还能干什么?我留在家里呗,我。我怀着你的孩子。”
大自然真是被造坏了。我恐怕得付出昂贵的代价,才能反驳她,只为能让心境稍稍平静一下,并避免这一类说法:“好吧,那明天将该由我来替你怀孩子了,行吗?”兴许二十年之后人们将做到这一点。我又能如何反驳呢?
通过爱吗?我把手放到她的手上。她把一个蘸了酿蜜橄榄油的樱桃西红柿送到嘴边,并对我重复道:
“那么,卧室,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整理?”
“还有四个月时间呢……”
“这个周末行吗?”
“这个周末我不行,我有……”
她抓住我的话尾巴,像是要把它说完:
“一个文件要送还?一个政治节目要录制?你要采访交通部长?还是一些老战士?‘我不行’……这就是你能对一个孕妇说的一切?你还是不是一个男人?”
我咬紧了牙关。这已经成了一个新手法。阳刚气遭遇怀疑,雄性特征受到质疑。我工作了一整天,但很显然,我没有迎战过任何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也没有戳死过跟我争抢一条驯鹿腿的敌对部落的酋长……我只是下了公共汽车之后去了一趟诚价超市买五花肉。话虽说得令人沮丧,但这就是现代生活。
*
于是,那个周末我们就整理了卧室。送货人送来了她花了一个星期选定的床,但是等那床安装好之后,她就不喜欢了。这又是我的错。她的肾上腺体从此涌泉一般地生产着腺素。
“我们可以把它给换了。”我说。
她重复了我的话,很粗糙地模仿我,带着一种假嗓子。“我们可以把它给换了……这就是你要说的一切吗?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这床根本就不行!你没有看法吗?总是让我来处理一切!瞧瞧那颜色,他妈的[20]!”
“你知道,颜色……他有足够的时间慢慢长大,然后才会意识到颜色……”
她惊讶地瞧着我,仿佛我刚刚说了我打算给自己的乳头打钉。
“你是傻了还是怎么的?那颜色,那是为我们的!这婊子娘[21]的床,我们得看它在我们眼皮底下整整待上两年!”
“但它很漂亮啊,这焦糖色……”
“巧克力色更好。”
“我们可以换啊。”
我又打电话给商店。以他们销售家具时的博物馆价格,他们可以允许用巧克力色的同一型号来调换,以作回报。
然后,则是小衣柜。她就只有哭的分了。我把她抱在怀里,我们坐在巧克力色的床上。
“你给我滚,塞萨……”
“你在说什么呢?就因为一个小衣柜?”
“你明明知道,那不是因为小衣柜。”
“那又因为什么?”
她重又哭了起来。
“你真的很不会安慰人。”
我什么都不再明白。“现在,事关做一个父亲,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意识到了……”
我不得不回答一句,大概是这一类:“我完全明白,我不允许你……”
她叹息一声,把两手伸进头发中。她的脸松弛下来。这时她给我发来了原子弹。
“我更愿意你走掉。你不是一个当父亲的。你将是一个糟糕的父亲。”
我的心像一个拳头那样收紧了。我被挤压、愤怒、卡住。留下来吧,就要冒犯她,而冒犯一个孕妇是很不好的。走吧,就是服从,限制住冒犯,但那是软弱的表现。不能拼搏的男人。不负责任:我们不能拍拍屁股溜之大吉,让一个孕妇单独留在那里。
“我们还是冷静冷静吧,”我说,拼命压住自己的火,“不就是一个小衣柜嘛……”
判断错误。语言错误。她摇了摇头。
“你当然什么都不懂……快给我滚,求你了。”
我别无他择。留下来只能在她对我幻灭的里氏震级上再增加一度。
*
巴斯蒂安穿着短裤给我开了门。时间已过了凌晨一点钟。我先是去借酒浇愁,就像人们习惯的那样。我不再有力气,也没有欲望,去找一家旅馆。他独自和三个孩子住在一起。桑德丽娜出差了,正在图尔参加研讨会。
“还没有调解好啊……”
“可惜,还没有。”
不想再深入展开。尤其因为他穿着一条带棕榈树图案的短裤,这会让我联想起我当初给帕兹看过的马尔代夫人的视频。“从你的阴茎中将诞生出一片混乱。”
“敢情出门走人的人是你啊?”他问道,坐到长沙发上。
我没回答。我们喝了一杯。两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无法说她不把我当男人看,也无法说她三个星期来一直漫游在介绍鲨鱼胚胎发育过程的网站上。而为了证明我的权利,我本来可以说出来的。但没有欲望。我羞于揭露把帕兹置于疯狂者一边的这一事件。
“没什么可说的。很侮辱人哪。”
“随你的便吧。”我们陷入一阵沉默。酒精让我渐渐平静。此外,一会儿之后我所安顿下来的客房的中性背景也有助于恢复平静。床单不是我们家的那种气味。我们家的那种洗涤剂。床垫也更硬,或许更软,我都说不准了。我本可以去旅馆的,但我被吃早餐时我嘴巴里的那种灰烬味道吓坏了,以至于我不想一个人独自迎战它。
我显然睡得很糟糕。一些透明的卵的形象像频闪灯那样在我的眼皮底下闪耀,在它们中,摆动着一条角鲨的尾巴,它连接在一个人类胚胎的脑袋上。
吃早餐时,有阳光照耀,有巧克力奶。这家的小儿子,才三岁,吃得满嘴污脏。两个女孩,七岁和十岁,一边用勺子舀着蜂蜜饼片吃,一边打量着我如同看一个逃犯。
“为什么你在这里?”
巴斯蒂安刚刚买了月牙面包回来。
“因为他很想来看看你们,女儿们。”
“你妻子,她不在吗?”
“哦,是的,她不在。”
“不要打扰塞萨,”巴斯蒂安说,“他在这里因为他想来看看他的老朋友。”
三个金色的脑袋重又钻进了巧克力中。一片金发与他的褐发相映生辉。我总是愚弄他,说他的基因被桑德丽娜的基因摧毁了,而实际上,金发的基因被视为隐性遗传的。“你没有能力,你没有能力,你想要什么……”
我去洗了个长长的淋浴。然后穿上了我的衣服,自从酒吧里禁止吸烟以来,我的衣服就已经不再有烟草味了,但依然还是很不好闻。事实上,它散发出忧伤味。一条短信让我的手机振动起来:“对不起”。大写字母,因为事情紧急,得大写:“请原谅”。
我又找回了我妻子。我拥抱了我朋友,还有他的那些金发孩子。街道重又赢得了它的色彩,而我衣服上的气味早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