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尘喷雾器
我在午夜时分遇见你母亲,那是六月里一个晴朗的夜晚。在十四区的一家杂货店。正好在我那街区的对角。那应该是一个充满神奇魔法的玩意,才会让杂货店老板同意把他的商店翻得个翻箱倒柜。而她本人就应该是那么一个魔法师,让他同意这样做。
她贴肉穿一件带风帽的绒布运动衫,写有赛尔特字体的英语我爱阿斯图里亚斯的字样。当时,我以为那是一个摇滚乐队的名字。据判断,她比我小十五岁。店员爬上了一个梯凳。她直接叫他的名字,我觉得这种默契很精彩。老板的眼睛表达出一种魅力,其中混杂了对奇特造物的好感,正是她迫使他在这把年纪上还弯腰俯身在货架上忙活,一个个货架上堆满了商品,一盒盒“意大利美味在我家”牌子的速冻比萨饼,一块块轧出金豹子图案的卡芒贝尔奶酪,一方方做成砖块状的太阳牌蔬菜浓汤,一包包蜷缩在沁出滴滴雾珠的塑料薄膜底下的生菜。
“我向你保证,马利克,你这里有的,我有一天看到过……”
她说“你”时,把“tu”说成“tou”。说“我”时把“je”说成“jé”。
“但他们不再制作了,我向你发誓,帕兹。”
帕兹。这让我想起了小佩兹糖,我童年时代的糖果。我立即就喜欢上了。
“不,不,瞧仔细了,阿里可是为我订了最后一批存货的。”
她说到“存货”时,同样把“stock”说成“estock”。很迷人。
圆乎乎的小个子男人发出一记满足的叫喊。他从梯凳上挥舞着一个金属圆柱体。她用她那黑亮黑亮的眼睛注视着那物件。
“有四个呢,你都要吗?”
“我都要了!”
他把四个圆柱体放在柜台上。她掏出钱包,一个有珠子点缀的花花绿绿的钱袋。杂货店老板摇了摇头。
“嘶嘶,我把这记在你的账上。”他说着,把手伸进一只玻璃瓶,掏出一只巧克力做的小熊递给她。
“本店的礼物。”
“你真是一个爱神。”她说着就嚼起了那块蛋白松糕。她亲吻了他的脸颊,消失在了夜色中,连瞧都没有瞧我一眼。
我只来得及读出套在圆柱体外面的红色标签:除尘喷雾器。
这让她狂喜……但是为什么这样兴奋?它们有些什么精华之处,这些喷雾器?找到其中的理由就已令我十分上心。一个小青年进得店来,剃得光光的脑袋上端端正正地戴了一顶鸭舌帽,身上穿一件过于肥大的T恤衫,上面印了这样的警句:“假如生活是个婊子,我就是给她拉皮条的。”
“这些玩意,它们要给什么东西除尘?”我问店老板,同时递给他一瓶波尔多酒。
“我不知道,先生。”这家伙回答我,低下眼睛瞧着他的钱柜。
“先生”:我们还不到彼此直呼其名的情分,要做到那样,还有很漫长的道路……在我身后,皮条先生有一盒子小豌豆要付钱,他颇有点不耐烦。那些小豌豆,正在通过他那疤面煞星的奇装异服[5]咒骂。梯凳始终留在原位。一种本能驱使了我。
“皮条先生,您请先……”
他打量了我一眼。一条皱纹横在了他的嘴上:
“你在说什么,你?”
我发出一丝大大的欢笑。夜晚的女来访者的漂亮精力感染了我。
我指了指他的T恤衫。他耸了耸肩。我爬上梯凳,认真地观察起来。在一个纸盒子后面,还剩下一个“除尘喷雾器”。我赶紧拿下。
在钱柜后面,那家伙朝我射来一种杀手的目光。
“您要买它吗,先生?”
“是的。”
他迟疑了一下……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就鼓励他。
“您刚看到的那女郎……她需要它,那玩意……”
“她刚刚买下了四个,不是吗?”
“是的,但那个牌子的已经断货……而她要的恰恰是那种……”
“那么,您为什么没有把这个也卖给她呢?”
“我没看到。”
“真遗憾。”
他低下了眼睛。看来他有些为难。
“假如您告诉我她的姓名,我就把这个还给您。”我建议道。
“这太可笑了。”他说道,不无恼怒。
“那我该付您多少呢?”
他迟疑了一下。
“她叫帕兹。”
“她是做什么的,这个帕兹,生活中?”
“她是个摄影师。”
我明白了一点。那是为了擦她的镜头。
“她叫帕兹什么来的?”
他死死地盯住我。这已不是恼怒,而是一个挥舞着一块“禁止打猎”牌子的父亲的警告。这让我莞尔一笑。以仅仅一次的出现,这个姑娘就给了我我以为多年来早已消费殆尽的欢乐。
“那么,她叫帕兹什么来的?我很想看一看她拍的照片……”
“十欧元五十分。”他突然说,瞧都没有瞧我。
“你,马利克,你是一个大嫉妒鬼。”我心里说。我付了账,走出店门。城市的灯光给我送来丝丝微笑。
我想起来我的女按摩师图扎尔对我说过的话。她不仅为我造就一种手感上的极大幸福,而且还从她自幼成长起来的掸邦[6]山区带来了我决意相信的相当数量的真相。“我们的肉体并不停止于我们的肉体中。”她说道,双手放在我那因当代生活的变量而变成了长有一个个结头的绳子的背脊上。对她以及她的祖先来说,在我们的肉体躯壳之外,延展有七层肉眼看不见的追加躯壳,它们像一个光环那样在放射光芒。它们把我们的肉体扩展到了空间,从而确定了我们被我们的同类生命体所感觉——远在它们看到我们之前——的方式。她一边用她那亚细亚商博良[7]的双手在我痛苦经脉的象形文字上漫游,一边滔滔不绝地向我发表着理论,她的理论解释了何为神赐的能力,何为一见钟情,何为你本人都经历过的那种现象,赫克托耳,当时,幼儿园小班开学的那一天,你对我说那个金发男孩很“可恶”,而那时,你甚至都没有跟他说过哪怕一句话……
一种表达让这一磁场上不兼容的本质变得很本能:提到某些人,人们会说,对他们“没感觉”。是电波不对头吗?“当然了,”图扎尔说,“不然的话,为什么有些人从来都不受侵犯,而另一些人却时时刻刻都被侵犯呢?”我俯卧着,赤身裸体,只穿了一条由中缅边境的长脖子女人纺织的柞丝内裤,品味着炎热之舌在我菱形肌的纤维上穿越,我反驳她说,在铸铁上雕刻出的一个巨人,会比别人少惹来成为靶子的威胁。“没错。但你会有一些从来就没这问题的小个子男人。因为他们放射出光芒。而另一些人则招引来恶人,因为他们散发出畏惧的气息:让别人知道他们示弱。”
图扎尔“零散地”给人理疗,她说,他们不再散发任何光芒,熄灭如同死星。他们以他们的空无掏空她,让她在理疗之后就疲竭透顶。她的按摩试图恢复他们能量的秩序。她爱抚我的能量。我幸福地闭上眼睛。为什么,在这超链接的二十一世纪,被所有人描绘成一个文明尽头的新世纪,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可能把自己的脊背定期地亮给一双如此善良的手?我梦想一篇新的普遍人权宣言:“人人在按摩方面生而自由和平等。”我沉沉地睡去,我做梦。“我们的肉体并不停止于我们的肉体中。”我愿意相信世界的这一诗意阅读。而且,若不然,又如何解释你母亲对我的戏剧性吸引?仅仅用了三秒钟?
我们的电波发生了碰撞。
她是摄影师,而在报刊上,这并不难找到。我着手开始追猎。追猎帕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