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

中心

钥匙捅不进去。我重又试了试。没有用。是他弄错房子了?还是有人换了锁?我听到背后有脚步声。我转过身,心儿怦怦直跳。是我在村里见到过的小男孩,就是长袍太长的那一个。他正走向隔壁那栋房子的门,看到我,很是惊讶。“Kifak?”[45]这句话是我对黎巴嫩的古老回忆。“你还好吧?”他却不回答,也不微笑。他踮起脚尖去够他那房屋的门闩。“等一等!”我手伸进衣兜里。我摇动着钥匙串上的木头小鲨鱼。他停住了。我悄悄地靠近。“那姑娘,外国人,她就住在这里的?这是她的房屋?”

小男孩点点头。

我什么都弄不明白了。我在阴影里坐了一会儿。从这里我看得见潜水中心。平台上始终不见任何人。我决定去那里。

棚架上棕榈树的叶子被太阳晒得枯焦,但那房子,建在一大块水泥板上,保持了良好状况。门的右侧,挂了一块很大的木牌子,上面镌刻着DIVING @ ABU NUWAS的字样,显示出一张地图,图中好几处都标出了红底白斜道的小旗帜。我猜想那意味着不同的潜水点。我发现,我们其实位于一个半岛上,海岸被割成几十处迷宫一般的峡湾。一块牌子,更小些,软木做的,垫衬着好几张褪了色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些戴了面罩背了气瓶的人,游动在一群个头像绵羊一般大的海龟中间,而那些珊瑚的美丽背景则足以让凡尔赛的园丁大惊失色。有一张纸钉在上面,纸上是一个图表,写明当天是星期几,天气如何,天气只由一个符号表示:一个微笑着的太阳。一根线拴了一支圆珠笔。请人注册。我走向房门,我差点儿写下“走向死人”[46]。我的心跳得厉害。一道栅栏被推到墙前。有人。我站在玻璃门前,门上贴满了各式标签,图案大同小异,都是同样的图腾:一条海豚,一条鲨鱼,一个在一张世界地图上吐着气泡的潜水者,一条食肉类鱼,被一个圆圈圈住,人们在圆圈里读到如下的信息:现在潜水,以后再工作[47]。其他的则写着PADI,CMAS,SCUBA[48]

我推开门。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挂在衣架上的人类皮肤中间,这就是潜水连体服给我的第一眼印象,软绵绵的,空荡荡的,沉甸甸的。在陈列架上,一个个面罩在瞧着我,还有AbyssNaut品牌的各种气瓶。尽深处,有一道胶合板的门,关着,前面,是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空空的。一个铁制的小旋转架上有一些明信片。其中一张上,有一条白色的海鳝,身上布满了小黑斑,正张开大口,准备吞吃一只像一把电动牙刷在那里忙活的半透明的虾。在另一张明信片上,是当地风光的鸟瞰图:这一强劲有力的山地半岛,带着某种冷酷无情,一头扎入海中,并把在最右边的这条像性器官一样温柔的小谷地揽入怀中,而谷地上的那片棕榈树林,简直就像是阴部秘密的毛被。

早上好!”[49]

我吓了一跳。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他应该有五十来岁,肤色略略发红,蓝蓝的眼睛,目光锐利,头发很短。他双拳叉腰,穿一件黑色的T恤,我的目光立即就停在了那T恤衫上:众所周知的人类进化的图标——用五幅图画来表示,一只猴子渐渐地站立起来,最后成为一个人——只不过这里多出来一个阶段,多出来一幅图画,在这里,直立人,然后是智人[50],不是垂直方向,而是水平方向行进的,头戴着棕榈树的叶冠,嘴里吐着泡泡。他成为了潜水者,按照T恤衫图案设计者的意思,这就是人类进化的最后阶段,而这当然也是我那对话者的想法了。

“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呢?”他用英语问道,以一个曼联球迷的腔调。难道就是他,那个马林?

“我想打听一下关于潜水……”

那家伙哈哈大笑起来,说:

“真的吗?您来这里不是为了滑雪吧?”

这愚蠢的微笑。自我满足。很难想象在这海滩上还曾死过一个人。他倒是轻易地就忘却了,这混蛋。

“您很逗。”我说。

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对不起,哥们[51]。我叫达尼埃尔。”

我有了我的回答。他向我伸过手来。

“请问您是什么级别?”他又问。

“我从来就没练过……”

“那么,就是来收养的吧?”

伴随着这个词的严肃性,一种不安深深地侵入了我心。他打开了一个大本子,抓过一支圆珠笔,瞧着计划表。

“明天,您看行吧?”

这对我而言稍稍快了些。我觉得自己很可笑。我实在不想一头扎进水里去。我是说,不想真的潜到水底下去。小时候,我用面罩和透气管下过水,但是,在水底下呼吸,要在这松松垮垮的第二层皮肤中耸肩缩脖……我赶紧把目光从那连体服上移开。它们散发出氯丁橡胶的一种可怕气味。这个当地人也太卑鄙了。他妈的,帕兹,你来这里都做了些什么呢?

我试图赢得时间。我回答他说我不知道,我希望能有更精确的信息,能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过程。

“我们早上出发,我们大下午回来。两次潜水。两次之间我们休息。”

“这里就您一个人吗?”

“幸好不是,”他回答说,“有两个小伙子跟着我。”

“他们在哪里?”

我是不是在他的脸上见到了怀疑的影子?于是我赶紧打退堂鼓。

“我稍稍有些担心,”我说,“我想,对第一次来的人来说,这也算很正常,不是吗?”

“如同任何的第一次。我的小伙子们现在正在海里。您住在宾馆里吗?”

我点点头。

“他们会在八点三十分把您送到这里。那么,您就是明天出发啰?”

听他的声音,我明白我让他恼火了。

“您的那些小伙子,他们说英语吗?”

我的问题很愚蠢,我知道,但我不能直截了当地就问他,那两人中是不是有一个法国人。我想留一手,别犯傻,别让人起疑心。我相信我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

“最好是他们都能说英语,这样,我的顾客就能听明白要领了。潜水,那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我希望您能理解这一点。最近就发生过一个事故。”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看见我脸色刷地变白了吗?现在似乎是他想打退堂鼓了。他接着说:

“他们讲英语,他们也讲阿拉伯语,其中一个还讲法语,因为您是法国人,不是吗?”

我点点头。

“我猜就是……我有一个法国教练。我就让他来带您吧?”

这问题烫了我的舌头。我没有抵抗:

“他叫什么?”

“马林。”

火重又燃起在我心中。我拼命克制,把已经冲到我嘴唇边上的一个个问题压了下来:

“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帕兹的西班牙女人?”

“她常常跟你们一起潜水吗?”

“当有人告诉你们,她的尸体赤裸裸地躺在渔民家屋子前的海滩上时,是你们报的警吗?”

他打断了我的思路。

“那么,明天我们是去还是不去?”

我有选择吗?没有。

我得下来弄明白。

“去。”

“那就请在这里签个字。”

他递给我一张纸,我得写下,如遇事故,我不得作任何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