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蛇咬了的女人

被蛇咬了的女人

她又接着工作。整天都泡在工作室里,而我则从来就无权踏入一步。你还记得卢浮宫吗?我对你讲过我们的夜间参观,我们在《熟睡的赫尔玛佛洛狄忒》前的逗留,还有馆长先生引用的十八世纪一个英国女子的俏皮话:“我所认识的唯一幸福的一对!”我对你讲过他们之间是怎样一回事。他的热情,他的“嘘!安静!”几个月之后,当我离开一个展览的开幕式现场时,我在玻璃金字塔底下见到他,他告诉了我那个消息:

“不管怎么说,下个月,我们就将在帕兹的作品展览上再见面了……”

我实在是太有涵养了,不会要求他把这句话再重复一遍的。但一回到办公室,我就给帕兹拨了电话。由于她是最不跟世界连接的姑娘,我本来还担心会遭遇她的电话录音。但我错了。她立即就接了。

“你还好吧?”

“好极了。但你得告诉我,将在卢浮宫举行的那个展览是怎么回事?……”

她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就回答道:

“这个嘛,确实有一个在卢浮宫的展览。”

“帕兹,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要在卢浮宫办展览吗?”

我听到了嘎嗒一记响,一声叹息。她刚刚点燃了一支卷烟。她送出一声“是的”,它兴许十分适合于回答这样一个问题:“还要一杯水,伴随您的咖啡吗?”但根本不适合我刚刚提的问题。我,我是满腔热情。卢浮宫,他妈的。“这可是太棒了!”我说。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

“有什么不好吗?”

我听到了又一声叹息。一口烟。对于我,既看不见又闻不到。

“不,很好。”

“今晚回家吗?”

“当然。”

“我们跟赫克托耳一起庆贺一下吧?”

“假如你愿意的话。”

我去买了我们在这世界上最喜欢吃的东西。一顿盛宴。一瓶里斯卡尔侯爵葡萄酒。她家乡的海鲜,原汁墨鱼饭[35],凤尾鱼。热芯片[36]最新的音乐专辑在唱机的转盘上旋转,并且让我为她所选的风姿绰约的深红色大丽花在它们的花盆中翩翩起舞,它们厚厚的叶片散发出一种湿草的气味。一切准备就绪。我尝了尝酒,跟你的奶瓶碰了碰杯,你骑坐在我的膝盖上,我引吭高歌,盖过了音乐声。“你母亲将要在卢浮宫办展览了!你母亲将要在卢浮宫办展览了!你可要明白,我的小盘羊!这是我在世界上最喜欢的地方!”我开始跳起舞来,把你抱在怀中,瞧着大壁炉上镜子中我们所构成的一对漂亮的父与子。我把你放在长沙发上,有节奏地晃动你的腿,继续歌唱着,不断地重复着叠句,“你母亲将要在卢浮宫办展览了!”而你笑着,你笑着!

我感觉你的方式

宝宝,在这半夜时分

这里只有一件事我能做

让我感觉对头


让我们流汗,让我们流汗

让我们流汗,让我们流汗[37]

一个小时之后,她始终就没露面。我只得哄你去睡觉。显然,先得讲故事。那天晚上,我记得很清楚,是蜗牛玛尔戈的故事。玛尔戈决定出门去历险,离开了一个美丽的花园,那里遍地鲜花,水灵灵的,五彩缤纷,玛尔戈滑进了一片碧绿的植物中,发现自己骑在了一只青蛙的背上,然后又爬进了一个罐头盒中,顺着江河漂流而下,一直流进大海,它跟它的表兄弟寄居蟹们一起经历了一系列水中的历险。你瞪圆了大眼睛瞧着图画,你的双手放在书页上,你就想碰触叶片、花瓣……

你睡着了,在你的小床上,暖暖和和。我离开你的房间。依然等着。一个半小时之后,始终孤独一人,我喝空了那瓶酒。

我打了十次电话,全都遭遇了她手机的自动答录系统。我有些担忧。我在公寓里转圈,看电视新闻无法超过十分钟,同样愚蠢的戏,同样重复的灾难;同样丧气的数字,同样一个走向崩溃但我毕竟又很喜爱的欧洲,因为世界的其他部分简直就无法生活。

我的iPhone 放射出一道闪光,终于有一封短信来了,却干脆利落得如同断头台的铡刀:“别等我了。”

我又想到了那个马林的短信。“这将是一个美妙的主意”。大写的字母,尤其。四周的音乐变得不那么有节日气氛了。很快就从国际刑警组织转到了公民![38]我很喜欢放这些曲目,因为,当你读到它时,你将能听听那到底是什么,为我的词儿来谱曲。 “别让你的热血冷却”(Don't let your blood run cold[39]),那歌唱道。太晚了,我的血已经冻结。我被驱赶出了帕兹的世界。我收拾起盛宴。菜盘子,酒瓶子,感到自己好不悲惨,心中如极地一般寒冷。我最终关上灯,回到你的房间,属于你的房间,回到美好的热量中。我蜷缩在你栏杆床的脚下,在地毯上。胎儿的姿势。墙壁上,正转动着角鲨们威胁性的身影,帕兹的美梦就是我的噩梦,幸亏还有你的呼吸声,有你小小肉体的温暖,我没有权利泄气,因为我得保护你,而由于我得拿出我的生命来做到这个,所以我首先就得保留着生命,我得斗争。我闭上了眼睛,渐渐地被酒和痛苦所麻醉。

一只手进入了我的睡梦。

“塞萨,塞萨……”

我睁开了眼睛。

“来跟我睡觉去……”

她在那里,冲我微笑,轻轻地抚摩着我的手。我感觉到我嘴唇上有她温热的气息。然后她站立起来,我转动脑袋,她亲了亲你,离开了房间。我也跟着站起来,我背疼。我亲了亲你,离开了房间。在我们自己的房间里,她坐在床上。“几点了?”我问道。

“这重要吗?”

我一直站着。

“你对我说过,你会回家的。我们庆祝它……三个人一起……”

“庆祝什么?”她的神色是那么的厌倦。

她重又站立起来,走向放着她衣服的木椅子。她解开裙袍的腰带,摘下乳罩,转过身来。她两个圆球一般的乳房为在这个房间里归位的肉体宇宙增添了两个星球……

“你能不能答应我,展览之后,我们就出发?”

我没有回答。我假装睡着了。

*

她回来很晚。我回来很早。越来越早。渴望见到你,赫克托耳。你用一块简单的面包庆贺什么东西的方式,你最初的词儿。我们庆贺了你的那些一周岁。我们应该说,你的那个周岁。我们本来该是很幸福。紧缩着彼此靠在一起。成为一个家。但她十分固执,毫不放弃:

“让赫克托耳这样掺和进来,你可太不真诚了。”

“我再真诚不过了。不管你愿不愿意,赫克托耳都掺和在里头了。你只有一个词可说,我们一起飞走。但要跟他一起。我们可以去罗马、塞维利亚、冰岛……去希腊或马耳他,假如你想看鲨鱼的话。”

“别再提鲨鱼了!”

“那些鲨鱼,是你开始说起来的……”

我本来可以努力一把的。你心里想的不就是这个吗?但我再重复一遍:你已经在那儿了。她指责我利用你就像利用一个原谅。但那不是一个原谅,而是一个理由。一个多出来的理由。一个比我们更大的理由。而且,离开欧洲后又置身于什么当中?她根本就没想好。

“这我彻底无所谓,”她说,“我想要的,只是感觉自己还活着而已,告别那种舒适,那种驯服,我想要沉睡的处女地,未开的矿藏,蛮荒状态……”

“蛮荒状态?这意味着什么呢?一次远征狩猎?你想看到野兽吗?”

“你可真讨厌!”

她高声叫着,堵上了耳朵,身子一缩,开始抽泣起来。

“原谅我。”我说。

我不真诚。我知道她想要什么。她想要荒漠。但这根本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去玩中东这个早已染上了瘟疫的拼图游戏,或者冒险在通布图附近被一辆小卡车劫走。去观赏混乱、荒唐、倒退吗?对我来说不太可能。一切美的东西在那里都遭到威胁。瞧瞧马里的情况,这个马里,我曾去过的,很久之前,在黎巴嫩之前,去一个摄影双年展:此后,教科文组织刚刚把一个古老的清真寺列入世界遗产的名录,它就成了极端分子的一个袭击目标,我的上帝啊。而在利比亚,大莱波蒂斯和塞卜拉泰都成了什么呢?它们也一样,将被炸毁吗?帕兹还想亲眼去看看吗?

*

“我将独自一个人去。我知道你会照顾好赫克托耳的。你是一个好父亲,你知道的。”

“太早了。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让我真的很痛苦吗?你要我跪下来求你吗?”

倒是我,像个小孩那样大哭起来。她丝毫不动声色,真是铁石心肠。

“你什么都不能为我做。你什么都不想为我做。”

*

她的电话在振动。我们不是当间谍的,然而我们没有锁机密码,我完全可以证实一下。当暴风雨过去后,等待下一场风暴来临前,我躺在她身边,我问她:

“马林是谁?”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那假如我,有人总给我发短信,随时随地,就像他这样,你又会怎么样?”

她耸了耸肩膀,真是要我的命。放在黑色大理石壁炉上的小小缅甸人雕像用它那镀金的眼睛忧伤地端详着我。

我已经跟你说了我们对帕兹的原则。有些隔阂。不是为了更好地互相欺骗。这个,不是我们要的,这一点很清楚。我们的脚本是这样的:我们会一直彼此相爱,假如情况不再如此,那就彼此分手。壁柜里不藏什么情夫情妇,没有丝毫谎言,也不寻求什么不在场证明。要不就一直彼此相爱,要不就彼此分手。而只要还没有到这一程度,为了继续相爱下去,我们会不惜向全世界开战。直到战斗到战争一点儿用处都不再有。如同今天。

我们的故事破碎了。你不能对某个人说你爱他,但你又走掉。这根本站不住脚。这很滑稽。人们走掉时,就说明他们不再相爱了。就那么简单。

*

两个月过去了。为了卢浮宫的展览,她去了一趟杜塞尔多夫,去一个顶尖的实验室监督她照片的印制,它好像叫作Grieger实验室。那是仅有不多的几个地方之一,人们还可以找到一种形状如鼓的机器,印制出大幅的高质量照片。

因为帕兹转向了巨人症倾向。180 × 220厘米的尺寸。如同她那领域中的大明星。更何况,她也早已是明星了。尽管她生活中什么都没变,依然使用相同的除尘喷雾器,让塔里克来管理她的事务,甚至包括她工作室的租金。“我的照片应该是一些绘画,”她说,“人们应能在里面漫步,里面的景色和肖像应该是同样多,人们应能跟随其中讲述到的所有故事。”这是何等的故事啊!人面对艺术作品时所发出的惊叹的伟大故事。还有人与人之间通过艺术作品的中介而表现出的所有故事。

在奥赛博物馆,有我最喜爱的一件作品。石雕《被蛇咬了的女人》。她就躺在走廊中她白色的玫瑰花床中,一条被单从她的两腿之间滑过。奥古斯特·科雷欣热[40]1847年的作品。那蛇呢?很细小,绕着她的左手腕。但是,鉴于这年轻女子的身体扭曲得如此之弯,她那已经在胸口上滚动的乳房看起来也像是马上就要粘不住掉下来,人们猜想恐怕还存在着另一条蛇……她弯曲的右臂抓住她的头发。而她的头向后仰去,腰身皮肤的皱褶,屁股肌肉的收缩,一切的一切都表明了肉欲之火的燃烧达到了很高的程度。它是大理石的,但人们似乎觉得那是真的皮肤,是搏动的神经,是活生生的人。这是我所知道的跟一个有血有肉的真女人最接近的塑像了,而这本来也很正常:它是根据由一个活生生女人脱出的模具来塑造的。所以人们甚至能看到她的美人痣,还有大腿上端轻微的蜂窝织炎。女人名叫阿波丽妮·萨巴蒂埃,或者在疯狂爱上了她的波德莱尔的作品中被称为女议长[41]。是那些“水平躺倒的女人”之一,如同人们当时给她们起的外号那样,如那位美人儿奥黛萝[42]切中要害的词语那样:“财富是睡着觉来的。但不只是睡着觉来的。”要知道,当初为塑造模子她浑身上下裹满石膏时,为让她能在石膏底下顺利地呼吸,她的雕塑家情人还曾拿麦秆塞在她的鼻孔中呢。

博物馆的参观者,聚集在这个尽兴享受肉欲快感的雕像周围,他们全都知道这些传说吗?真相是什么?他们会提出所有这些问题吗?反正,在帕兹的那张巨幅照片上,某种安全系数的半径已经物质化了,仿佛她过于吓人,使人都不敢靠近她了。

对我来说,这是帕兹最令人震惊的照片。甚至超过了她那张题为“在世界起源周围的世界”,专为库尔贝的那幅经典绘画[43]而贡献的大幅照片。人们可以看到,在被蛇咬了的女人的雕像周围,有一个老年男子,手里拿着他的呢帽,虔诚地前行着,一滴泪花闪耀在他那羊皮纸一般起皱的脸上!是的,一滴泪花:她抓获了这一切,帕兹,高踞在她的三脚架上,带着她那允许有一种清晰度无比高的暗盒。她囚禁住了那些正在表演的故事,那同样也是一个把握时间的问题,她选择在什么时间按下快门。那么,什么样的回忆正在流向这位老人呢?什么样的往昔形象,什么样恋爱女人的怀旧感,穿破了岁月的积层而突然燃烧起来?她有那么一点女巫味道,希洪人所说的女巫。她只是简单地对我说,就以这照相暗盒,她能在她所做的事情中得到充分的投资。“随着数码技术的进步,”她说,“你的时间都用来看你所做的,而你不再做你该做的了。”

一对年轻男女手拉着手,彼此隔着一点空隙。姑娘很苗条,短发,跟眼前的那个样板恰好相反。她跟他耳语了几句,小伙子笑了。几个小时过后,他们将做爱。当他在他们的小房间里跟她做爱时,当他把女友松弛的肢体紧紧抱住时,他是不是偷偷地想起了阿波丽妮丰满的肉体?但是,突然,在照片的左半边,一个衣冠楚楚的青年男子,黑色上装,圆呢帽,上插一张纸牌——一张黑桃A——一边玩着手机,一边危险地靠近了作品。一个胖大的保安扶着他的椅子站了起来,想上去止住他。他会做到吗?帕兹已经按下了快门。故事正在表演当中。人们将继续在我们的脑子里表演这一故事。她成功地实现了奇迹,让照片变得永不枯竭。

*

展览的日子来到了。终极。天顶。巅峰……法兰西国王们的宫殿迎来了一个来自西班牙的新女王。在其作品中的帕兹,在作品之间的帕兹,在创造物当中的纯粹创造者。在一片雕塑化的白色肌肤当中身穿黑衣的帕兹。无级别的帕兹,在国家的文化精英当中,博物馆大老板们的G8峰会,最为时尚的画廊主,收藏业的业主,记者们,我的同行……我的上帝,我刚刚看到他们了,我朝他们挤过去,不要为难她!一包炸药[44]的曾孙女提供给了职业的炮火……我为她担心。这跟美术学院大学生的那种小小开幕式不可同日而语,想当年,我就是在那种场合上遇见她的,就仿佛生活只能在黑白胶卷中思想,别的则什么都干不了,就仿佛道理已经写得明明白白,在这里,我们这正片的负片就应该闭嘴不言。

我的赫克托耳,你得好好想象一下,什么叫大获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