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
酒精在我的血液中游动。我抬眼眺望满天的星斗。那些星星知道。这片大海也知道,人们听得到它低沉的喘息,闻得到它强烈的气味。这片海水,跟一个孕妇的肚子同样沉重,在其黏糊糊的浅水区里搏动着千万条鲨鱼。在那道门后,在这些阿拉伯的星辰下,在欧洲的人们看不到的这些星座下,我又将发现什么呢?我将认出一个帕兹来,还是只剩下了一个多萝蕾丝?
宣礼塔在夜空中伸展,覆盖了海浪的喃喃声。一个男人在说话,他想恢复真主对野蛮大自然的统治。穆安津的歌声透着忧伤,一段充满了曲折起伏的悠长怨歌。
Yudkhilu Man Yasha’u Fi Rahmatihi Wa Az-Zalimina Aadda Lahum Adhabaan Alimaan.[80]
他让他看上的人进入他的仁慈。至于不义之人,他为它们准备了痛苦的惩罚。
我来到了村里,我把鞋子提溜在手中。一些男人坐在沙滩上,吸着水烟,包着头巾的宁静身影。水烟管燃斗中的红点,像细小的灯塔放着微光。吸烟者的吐息和喃喃声传到我的耳际,还没有被浪涛声所覆盖。一阵电子铃声突然戳破了这一宁静的气泡。是一个手机响了起来。永恒与瞬间联姻。几个晚归的孩子还在浪沫中蹚水。一条狗参与进来,汪汪吠叫。孩子们的母亲,裹着一件在微风中颤抖的纱袍,在自家的大门口高声叫唤他们:“扎伊姆!丽玛!”天气温和。一切都很好。如同我们脚底板下的沙粒。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我喜欢跟帕兹一起悠闲地漫步。我走向那座小屋,我从拱门底下溜进去。一个女人的叫喊响起,很尖利。我微微一哆嗦。然后,几个谐音迸发出来,很有戏剧味道。那是隔壁家的电视。一段虚构。一个犯罪和复仇的故事,一些眼皮涂黑的女人?
钥匙打开了锁头。门开了。我终于就将知道了。
朦胧的月亮光下,我摸索着找到一个开关。我摁了一下。日光灯吱吱响起。眨巴了几下,然后光亮就稳定了。我睁开眼,目瞪口呆。的的确确,一切就如金描述过的那样。区别只是,我现在是亲眼看见,而且禁不住已经泪如泉涌了。这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大房间。铺了方砖。作为处在世界尽头的工作室,人们恐怕无法做得更好了。赫克托耳,你会喜欢的。你可以为你母亲骄傲。她在这里建造了某种东西。她经历了她想经历的。
一块雨布铺在地上。日光灯下,它仿佛起了一层层皱褶,如同一片海面。雨布上放了几个桶,里面盛着液体,浸着几支大画笔。几把截为两段的铁壶,被蓝颜色玷污。几个装松节油的瓶子。几块沾染了蓝色和黑色颜料的抹布。但主要还是蓝色。在一张铺了白台布的矮几上,放着一把剪刀,还有几轴线,蓝色的。一张挂毯的草图。一把沙发,带几个垫子,当艺术不怎么进展,不再怎么进展时,她应该会躺在那上面。墙壁上挂了一些绳,上面晾了一些布,用夹子夹着。
除此,屋子里空空荡荡。除了她的颜料容器,房间里再无别的了。一个煤气灶,上面放了一口小锅。一个小小的搁架上有两只玻璃茶杯,上面画有阿拉伯风格的图案,如同在任何一个东方集市上都能买到的六个一套的杯子。一盒意大利通心粉,一个西红柿罐头。
在图画上,我又看到了在她送给金的绘画中看到过的蓝衣女人,摆出无穷无尽的姿势。总是披散着头发,肉体横陈,仰面而倒。乳房坚挺。两个蓝色的乳头。阴部也是蓝色的,匆匆几笔粗线条。但是刚刚画成的脸上还没有眼睛,脸转向观众,头发,蓝色的,部分地挡住了脸。身体底下,是一个黑点,一团黑影,总显得很不平衡。另一些素描,靠墙而放,稍稍大一些,绷在画框中,已经镶了边。我一幅一幅地瞧着它们。在正面,有一些字母。我辨读出:《蓝色Ⅰ》,《蓝色Ⅱ》,《蓝色Ⅲ》,《蓝色Ⅳ》……以此类推。除了《蓝色》,什么都没有。
这不是真的,我因遗漏而撒谎了。在这房间里真正有的东西,他是永远都不会知道的。我要把它藏起来,因为这让人实在太难受了。比如,在那幅绘画中我辨认出的这两句话:
“No dije que no te quería. Dije que no podía querer.”[81]
“我没说过我不爱你。我说我无法爱。”
在墙上,还有一件别的东西。一张照片。
但不是一张你的照片。也不是我的。
一张鲨鱼的照片。一张Sphyrna mokarran即大锤头鲨的照片。努尔。她收养的那一个。
她的另一个儿子。她的儿子。那么赫克托耳呢?我们呢?泪水喷涌而出。我感觉那么忧伤,心情那么沉重。面对着我们那已经化为乌有的往昔,死的欲望流遍我的全身。没有我们的丝毫痕迹。愤怒掺和进来,帮助我撑住。我继续勘探,胸中堵着一大团东西。
左边有一道门。我推开门。这是第二个房间,很小。一张小床,床单凌乱,床脚下,一只旅行箱。我弯下腰,把它拉过来。我认出了她的一条裙子,带花边的,杏绿色。我记得她去塔里克家吃晚餐时穿过,当时我们迟到了,可她说那都是因为我需要做爱。还有她的手镜,手柄上点缀有一个身穿古代服饰的女子,当年在普莱亚诺的那家古董店里,这手镜是那么的讨我喜爱。感觉她刚刚才离开。她还会回来的。我把裙子捧在手中,紧紧贴在脸上。我闻到了她的香味,它依然存在,尽管肉体已经不在。
我一手扶定了墙,不让自己仰面倒下。在痛苦的作用下,我的脑袋似乎在旋转,如同在一个疯狂的旋转木马上,随时都会掉下来。我感觉那里面在冒烟,要窒息我。我只想呕吐,因为我再也不能见到你了,我的帕兹。你的躯体睡在冰冷中。我想到了遭遇海啸袭击后在呵叻的旅馆房间里悲痛欲绝的那个一家之主。想到了他在沙砾地上拖着的旅行箱发出的声响。想到了他牵在手中的小儿子。真他妈的见鬼,我的赫克托耳。我们的海啸尽管没有海浪,但对我的掠夺却同样的多。我贴着墙壁缓缓下滑。我坐在地上,把脑袋埋进裙子里,把它紧贴着我的膝盖。我受到你的灵启。我吐吸你肉体中、你在你周围创造出的气氛中可触及的最后滴剂。我哭了。我在你的裙子中痛哭流涕。我痛苦得如痴如醉。凄厉的抽泣在刺戳我,痛击我,屠杀我。
为自我安慰,为摆脱负罪感,我在心里说,赫克托耳,她是来这里寻找我们无法给她的某种东西的。蓝色。大海。矿藏。精灵的启迪?
我在旅行箱里找,我的手在那些曾经穿在她曲线玲珑的身上的布料中寻摸。我终于找到了我要找的:一张照片。一张我们三个人的合照,赫克托耳。你小脸圆圆的,你应该有两岁了。我把你抱在怀中,你母亲在一旁,她的墨镜架在额头上,一件漂亮的裙子,如同平常,晒得黑黑的皮肤,像你一样。你不笑,你用你那两个黑眼球瞧着镜头,很严肃,你穿一条背带牛仔裤,你漂亮得像核桃一样叫人嘴馋,而你的头发恰好就是核桃那火热的褐色。你的妈妈,她,在微笑,而我,人们看到我开心得溢于言表。我很骄傲有一个儿子,一个妻子,他们远远要比死神更坚强。
我还在撒谎。我对我儿子撒谎。我是为他好才撒的谎。我描述的这张照片并不存在。并没有我们三个人合照的照片。在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跟我们有关。这是一片荒漠。在我心情好的那些日子里,我会在心里说,假如这里没有照片,假如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们想到她,这就意味着她一定会回来的。她出走八个月了。这很多,也很少。她不需要照片,因为我们就在她的心中,因为她随时准备回家。不需要回忆,既然我们就在那里,跟她在一起。而在我心境糟糕的那些日子里,我就无法说服自己。眼泪损蚀我。它发烫。
我把手探入衣兜。我从中掏出那个项链坠。我又抬起头。一个男子正瞧着我,就站在门槛上,是拉金。我合上拳头捏住珍珠。他细声细气地问我怎么样,还行吗。我又挺起身,我伸出一只手到我的眼睛上,驱赶走那咸涩的水。
“你去看看他吧,现在。”他说,语气很是肯定。
“看谁?”
“金发的魔人。那个跟精灵说话的人。”
“我是不相信精灵的。”我说。
“所有人都相信精灵的。你哭了……那个西班牙女人,她是你妻子吗?”
我微微一笑。尽管非常痛苦,这想法让我变得幸福。
“是的,她是我妻子。”
“你小心一点。”
他消失了。仿佛他从来就没在那里待过。这地方让人变得疯狂。也许真应该相信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