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
我们洗了个澡。我们穿着浴衣。窗户向丛林的树木敞开,阳光缓缓地倾斜。我们很好。我们准备去塔里克家吃晚餐。
“我想过了。没有任何危险。只有大自然,你和我,几个无所事事的、几乎赤身裸体的度蜜月者[12]……”
她想把色调的对话固定在沙子那几近白色的黄与大海及天空那不同的蓝之间;还有,不同色调的白,“椰奶与龙虾肉之间……”
“没有任何危险?那些岛屿即将被淹没。”
“展望二〇二五年……我们还有时间。”
“最近的那次海啸呢?造成了三千人死亡。”
“正是,它已经发生过了……从统计学上说,这很好……”
“从统计学上说,你有道理……但你忘记了飞机航班从此后臭名昭著的疲软……还有,瞧瞧这个。塞西尔给我发来了连线报道。”
我把我手机屏幕拿到她眼前。那上面正播放着由一个女合作者传送来的一段绝对扑朔迷离的视频。
一段摄像机拍摄的蜜月旅行。在潟湖与棕榈树的背景中,一对穿白色衣服、露玫瑰色皮肤的新人,边上点缀有酒店方面赠送的花篮……普通欧洲人的绝对梦幻,他们总认为,欧洲还不够,却会后悔不已。还有,发生在那里的事只是一个警告。
一个穿黑色裙裤的马尔代夫男子用英语向两只爱情鸟解释说,当地的习惯,是要让亲朋好友为新婚夫妇唱一首祝福的歌。新郎新娘因感激而眼睛发亮。
一段美妙的歌声飞扬在热带的天空中。那男人把英语交换成了当地语言,迪维希语,它很像是一种鸟鸣,宾馆工作人员齐声伴唱。真的非常精彩。问题是,出现在屏幕下方的字幕生生地驳斥了这一甜美,译文令人心惊胆战:“你们是猪猡。你们因这婚姻而生的孩子将是猪猡和野种。你妈的婚姻屁都不值,因为你们是不虔诚的异教徒。”整首歌的内容……旅行者夫妇一点儿都不懂,因激动而微笑。宾馆人员重复地唱着叠句:“肏屁股。”
帕兹扑哧一笑。
“我求求你了,帕兹,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太残暴了。”
“闭嘴,我听着呢……”
她被抓获了。监礼人走向新婚夫妇,把他们的手放到一起,并把他们的手握在他的手中,把它们关住,像是合上了贝壳的蛤蜊。然后他以一种祈求的口吻宣告:“在插入一只母鸡的直肠之前,请证实,母鸡的直肠上没有长痘痘。”
穿婚纱的女人热泪盈眶,这一次,帕兹哈哈大笑起来。
朗诵者还在继续:“怀着敬意对待你的经理。”
“这到底是什么?”她问我。
“他正在宣读一份旅馆雇员的劳动合同,并让旅游者相信这是婚礼上的神圣祝福……”
“真是太有才了,你的这玩意……”
典礼还在继续。新郎新娘被邀请前去海滩上栽种一棵小棕榈树。“从你的阴茎中将诞生出一片混乱。”主持人说。
“我太喜欢了。”帕兹说。
“怎么,你喜欢?”
“‘从你的阴茎中将诞生出一片混乱,’这是彻底的朋克。”
“是吗?那么,请听他接着说的:‘从你的阴茎中将钻出来蛆虫……’”
“这个,变得有点太朋克了……”帕兹评价说。
视频结束了。
“实在太逗了。别对我说它给你留下了深刻印象?”
“‘让我们咒骂不虔诚者吧’这一块,我不太喜欢……”
“他们很有趣。他们的样子太傻了,你的那些旅游者……”
“我们说不定也会是这个样子……”
“不会的。首先,我不会求你娶我的,其次,等一下,他们也没有割他们的脖子……”
“那是第二阶段……”
她的目光蒙上了一片云雾。我开始发现了她的一大性格特点:情绪反复无常。一眨眼间,她会从一种激动状态过渡到另一种。这在她的艺术生涯中应该能助她一臂之力,但在夫妻生活中,这会给配偶一种感觉,还以为是在学牛仔竞技呢。她猛地站起来,走向厨房。我听到水在流,柜橱打开了,她绿茶盒的盖子掀开了。而她的嗓音则变得金属一般铿锵:
“说真的,你害怕了。你真的害怕了……”
从厨房那边,“害怕”这个词像是一口飞痰,啪的一下就吐到了我这里。她以她的轻蔑喷了我一身。我毫不推脱地回答。
“这不是害怕。”
“但以前你是到处走的……甚至还去了阿富汗……”
“正是……”
她端着盘子来到客厅,把它放到玻璃桌上,又回来坐下。她把赤脚收起来压在身子底下,依偎在我身边。
“真遗憾,你知道,我真的希望我们能来一次大旅行……”
“我们没有停过……”
“我们像跳蚤那样蹦跶。真遗憾。你什么都见过,而我却什么都没见过。”
“可你看得比我强多了。你的照片证明了这一点。”
我抚摩着她的头发。树脂的气味冲上我的脑袋,让我只想把我的根系扎入我女人的土壤中……但她干净利落地切断了我的愿望之线。她又勃然大怒。
“你知道什么?我觉得你太不真诚了……你的推理根本站不住脚。你不停地谈到我们的安全。但瞧瞧二〇一一年七月在挪威发生的事,由那个金发的原教旨主义分子犯下的屠杀案……在挪威,近在眼前。就在欧洲经济体内,挪威……”
“不错。”
“还有发生在列日的枪杀事件,就在圣诞节大集市……”
“同意,帕兹,但是,如果说这里就有够多的疯子,那为什么还要去外面寻找另一些疯子呢?”
一阵长久的沉默。她倾身向前,准备倒茶。然后朝我转过身来。
“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害怕来的?”
我什么都不想说。这将占用太多的时间。同样,这也太有老战士意味了。对你,我倒是会说的,但是……走着瞧吧。我瞧着缅甸小雕像,它在马利克·西迪贝[13]的一张照片底下跳着舞。我挪动了争论的边境。
“你知道维里利奥[14]说了什么吗,这位思考速度的哲学家?”
“不知道。”
“‘人类每一次发明某种新东西,同时也就发明了随之一起带来的灾难。’假如你造了一架有三百个座位的飞机,你就有了三百个潜在的死人。假如你建造了一座塔楼,你也就建立了它倒塌的可能性……”
“你头脑中的黑暗东西太多……”
“不,帕兹。恰恰是由于这世界在我看来变得越来越混乱、不稳、裂变。人类变得疯狂,大自然得意忘形……”
她的眼神变得凝滞。她心不在焉。已经消退到了心中,像一片落潮。
那不是害怕。我知道我不想要的是什么,仅此而已。而在此,我真的抱怨她让我不得已登上这架飞机。目的地显示在柜台的上方。卡莉玛拿过麦克风宣布说,我们可以开始登机了。我害怕,因为我想到了你,赫克托耳。往后,你将做什么?这个世纪将如何进展?你将武装得足够好吗?我试图给你的培养将有何价值?美有何价值?人类呢?已经完结了吗?
我们吃晚餐时迟到了,是的,她竟然敢说这都是因为我需要做爱。她只是往自己赤裸裸的胸脯上扔了一件裹身裙,其色彩让人想到孔雀石绿。塔里克在艺术世界的威尼斯大迁徙之前请我们吃了这顿晚餐。双年展将于一个星期之后开幕。帕兹的两幅照片被选中在点燃[15]国际展中展出。
威尼斯:旧世界之美的内存盒。在我们的那本《即将消失之物的书》中,关于威尼斯什么都没有。其理由:我们这一对消失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