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努瓦斯

阿布-努瓦斯

我没做噩梦。我很晚才睡着,睡在宽敞客厅的一张沙发上,客厅墙上立了一壁书架。儒勒继续相信那些图书的无比保护能力,相信它们开阔视野的功能,即便现在的视野被座座塔楼构成的一道屏幕所挡住。不,它没有流露出来。

好咖啡的气味让我睁开了眼睛。阳光从大玻璃窗中照进来,窗户恰好朝向这片塔楼的视野。阳光流泻在楼面上。有些摩天大楼像火焰那样跳跃,另一些则似乎要向上飞旋着钻透白色的天空。还有一些则戴着圆锥形的冠冕,这些楼中之王从一大片起重机械中浮现出来,它们那行动中的箭头和反箭头,令人联想到玫瑰色的火烈鸟。我终于明白到,法语中为什么把起重机叫作仙鹤机了。我想打开窗玻璃,闻一闻这个城市一大早是什么味。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开窗的装置。

“它是开不了的。”

我转过身来。儒勒只穿了短裤和T恤衫,赤脚站在大理石地板上,递给我一只热气腾腾的杯子,还有一盒扑热息痛。

“因为空调。”

“窗户开不了吗?”

“很遗憾。”

我接过那个印有当地埃米尔头像的杯子。热乎乎的一口下去,浑身立马透出一种舒坦。

“正因如此,我才要了一辆吉普车,”他对我说,“至少我能闻到城市。你头不太疼吧?”

“还行。”

“你想我们什么时间走?”

我摇了摇头。

“我要一个人去,儒勒。”

“你敢肯定那样行吗?”

“必须如此。”

他正准备要回答,一个小男孩走进了房间。他身穿格子睡衣,在阳光中揉着眼睛。头发颜色很褐,大概八岁的样子。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路易·哈桑。”

小男孩过来亲了一下我的脸。他脸颊的热度让我想起了你。他很小的时候我曾见过的。我们玩过足球,在荣军院的草坪上,用一只泡沫塑料球。

“你还记得我吗?”

他点了点头。

“我已经跟保姆打过招呼了,”儒勒对我说,“我今天就跟着你了,真的,别再犹豫了。”

“最好还是我一个人去。”

小男孩全都明白。

“这么说,我们可以去海豚湾了,是吗,爸爸?”

我微笑道:“是的,你可以跟你爸爸一起去海豚湾。”然后我转身朝向儒勒,“海豚湾,那是什么?”

“一个很大的游泳池,可以跟驯养的海豚一起游泳。”

“我们还可以去看旋转塔[14]的工地吗?”孩子接着问。

儒勒点头同意。孩子快乐地叫喊起来。他父亲走向玻璃墙,伸手一指:“是那里,瞧,在起重机当中。这个塔楼让他万分着迷。它的每一层都奉献给一套一千平方米的公寓,独自配一部电梯,你可以跟你的汽车一起上楼。但是这个,已经不算什么新玩意了。真正的新玩意,是你的公寓可以绕着塔楼的轴心旋转,每一层都可独立控制,有一点像一个转经筒。由声音控制……只听从主人的嗓音,主人的命令一下,公寓就能开始转动,给居住者提供一个大都市的全景……”

他不说了,满足于大口喝咖啡。

“在这里,你还开心吧?”

“全年有阳光,即便太阳落山实在也太早了些。海滩就在城里,即便它是人工的,缺乏计时的标志,但有一种你在欧洲再也找不到的能量。我感觉自己处在一个沸腾的、运动的世界的中心。那不是一种创造性的、正面的运动,而是一种……”

我们紧紧拥抱。久久地。他希望我鼓足勇气。“假如需要,就给我来电话。我开上吉普车,马上就到。”他对我说,我得走上四个小时。他给我叫了一辆出租车。

“兴许那不是她,你知道……”

“他们都已经看了她的护照,儒勒。到时候,你给我讲讲海豚。”

林肯领航员空调车像一粒小球沿着大都市滚烫的轴线飞驰。我被一道道玻璃墙,一根根巨型针所包围,它们是由人类的肌肤钉到沙土中去的,那些来自印度、巴基斯坦或索马里的新奴隶的肌肤,赋予了这些巨人般的建筑以旺盛的生命力,这些建筑,像他们一样,炙烤在无情的阳光下,四十度的高温中。有一些还覆盖着广告。其中一则广告发出了一条禁令,让我的背脊一阵阵发凉:NON STOP YOU!

这是一个没有人行道的城市。戴着彩色面纱的女人们沿着道路行走,就在柏油路面上,在尘埃与热气的云霭中,一把雨伞当作了阳伞。一些菲律宾女人、埃塞俄比亚女人或者斯里兰卡女人赶去做用人。在一座高架桥上,一列洁白无瑕的列车从轨道上滑过,像一把长雪橇,驶向下一站,一个轻轻浮起的钢铁蛋壳。左边,耸立起一个埃及金字塔,点缀有一些长了鹰隼脑袋的神的雕像。右边,是一个阿兹台克神庙,斜刺里伸出一道巨大的流水滑梯。人们无处不在。再也没有了历史。我不禁有些头晕。

我们驶离了城区。现在是一片荒漠,一条笔直的路,没有尽头。我遇上一些卡车,一些像我们这样的越野车,一些豪华轿车,一些黑篷布的货车。透过车玻璃看出,道路的两侧,一些巨大的钢铁怪物伸出了众多的胳膊,恰如凝固了的印度神明,之间串联起一根根线,在广袤的平面上形成之字形的曲折。这是一支电线铁塔的部队,其高无比,其后卫远远地消失在了热腾腾的蒸雾中。我拿起我的手机,拨通了我父母的号。我母亲摘下了电话筒:

“我们正在厨房里呢。赫克托耳在做杏仁甜饼。你想跟他说话吗?”

“你就对他说,我爱他。”

“你还跟他说话吗?”她重复道。

我怕会砸锅。我的嗓音卡住了。

“不,照顾好他。还有你们自己。”

“你在哪里?”

“很远。”

“一切都还好吧?”

“是的。我亲吻您。我不能留下来。我不是一个人。我亲吻您。”

我挂了机。我试图什么都不想。我用目光追随着电线的轨迹。领事馆——或者大使馆,这我都记不得了——的那个家伙将在几个小时后到那里。我问司机是不是有音乐。他就在卡定在仪表盘上的手机上敲打了几下。二十把小提琴的和弦顿时在车内荡漾开来。乌德琴、嗒砰咔鼓和卡能筝[15]开始演奏。一种强有力的波浪起伏的音乐,如同《丛林之书》中的蟒蛇卡阿,滑行在皮件和木器之上,很快,埃及伟大的女歌手乌姆·库勒苏姆[16]的次女低音,那么火热,稍稍沙哑,就迷惑并驯服了这一音乐。

Inta omri illi ibtada b’nourak sabahouh

Ya Habibi ad eyh min omri raah[17]


以你的光辉,我生命的黎明开始了

这是一段失去的往昔,我亲爱的

一连好几小时的乌姆·库勒苏姆。如同香膏。用她的痛苦覆盖住了我的。一种无尽的、催人入眠的、纹丝不动的伸展,把我带往远方,带到那些出现在挡风玻璃上的阳光照耀下显出赭石色的锯齿形山脉的另一边。这是一种既让我激动又让我逃避的音乐,逃避我们正穿越的那些死气沉沉的小区对我的沮丧影响,这些宿舍之城根本就没有活的灵魂,除了一些小型载重汽车,开车的是那些缠着头巾,长袍的纽扣一直扣到下巴上的男人,而在他们身边的副驾驶座上,则是一个只能看到眼睛的黑黑的人影。

我闭上了我的眼睛。这是一种抚摩,带着些许糙粝的尖刺。东方再次浸透了满院的茉莉花香和水烟筒的烟草味。一个东方,不是那种大都市的,也不是装点了每个村镇入口处的那些穷凶极恶的环岛:沙漠中心大块平整的绿草坪,天竺葵的花坛,中央有一个四米多高的巨大水壶,或者一个《一千零一夜》中的神灯。我想到了我出发之前对赫克托耳说过的话:“我要去阿拉丁的国度。”一种会将你轧制定型的自我迎合。有时候,它更为令人不安:村镇是由两把水泥浇筑的弯刀来表示,它们涂了颜色,互相交叉,高高地耸立在道路之上,像是一个治丧的仪仗队。几个清真寺,崭新,洁白,迷人。

我们通过了好几个检查点。每一次,都有一些武装人员来看我的护照,打量我的脸,检查汽车,然后放我们通行。另一些铁塔之林,另一些环岛,另一些酋长国,另一些苏丹国,拖着唱腔的名字:阿尔-福莱塔赫、阿尔-库塔伊巴赫、阿尔-阿乌卡尔-哈玛玛赫……只有名字有变。其他的一切全都一样,同一片沙海,遍布着黑色和褐色的岩石,随着我们逐渐向南,沙漠也越来越荒凉,颜色似乎也在变得金黄。一道山岭出现了,在前方,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期待中的村庄的小小方块,越来越近。

“阿布-努瓦斯。”司机说。

我们到了。我深呼吸一下,抓住了我的电话,拨了号。“我正等着您呢,”那个嗓音在我耳边说,用法语:“叫司机听电话,这样更容易。”

我听到司机说:“OK。OK。就这样[18]。”

他把脑袋转向我,像是为了证实我们要去的正是那里。“就这样。”我说。

那个男人在一座奶油色的房子前等我。房屋很威严的模样,没有楼层,它的功能应该显示在了大门上方的白色招牌上,只是我不能辨读:几个阿拉伯字母上面是一个红弯月,还有两把刀片交叉在一起的弯刀。狂热。

尽管天气炎热,他还是穿着深色正装。我很赞赏其举动。屋顶的披檐,铁皮的,给他提供了一点点庇荫,给他,同时也给一头正靠着墙壁在那里凉快的山羊。在男人和山羊之间,有一道黑色的门,关闭着,两边是两扇带栅栏的窗户。我打开车门要下车。我对司机说:“等着我。”滚烫的空气顿时揪紧了我的喉咙。我走向那男人。我走向恐怖。走向希望?我不相信。她兴许还活着,只是杳无音信而已?

男人给我一张名片,介绍他自己。领事馆的危机事务办公室。他说进屋之前他得先跟我谈谈。他说一个亲友的死总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尤其当它发生在国外,但他在这里,可以帮助我。一纸当地的死亡证明就将签发,法国领事馆的服务部门,即他本人,将负责“把外国的死亡证书转写为法国的民事文本”。我用不着为此事伤脑筋的。他们将为我转来十来份证明的副本,均依照原件核准,这就能帮助我,在回法国之后,办理跟继承、借贷有关的各种证明……我对他说先等一等。

我走向诊所。“尸体的状态很好。”他在我身后明确道,仿佛这是我不幸中的万幸。我还在回想普吉岛,想呵叻公路上那些发绿的尸体,想把我当作一个亲友前来认尸的那些心理学家。生活真是太能讽刺人了……

尽管天气炎热,我还是浑身颤抖。我颤抖,我出汗,我甚至能感到汗水顺着我的脊梁骨流下,但很冷,这寒冷渗进了我的骨髓。外交官想抢先一步为我开门,但我已经走在了他前头。室内,有三个缠着头巾的老者坐在塑料椅子上。其中一人的一只脚肿得像个西瓜。气味很可怕,他也不抱怨。我赶紧掉转目光。墙上,一张撕碎的招贴画上显示了一幅人体解剖图,画着最基本的器官。旁边,一个镀金的框框中,是当地教主的照片,缠着头巾。在另一个框框里,就在那下面,是一大卷全本的《古兰经》,绿底白字,书法精美。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身穿医生的白大褂,一看到我就从他的办公桌前站起来。得跟随他走进一条走廊。走廊很短。走到头,有一道门,门上有一个形如雪花的形象符号。他推开门,沉重的。冷气,还有一股刺鼻的气味,立即抓住了我。

一具尸体躺在一张桌子上,盖着一条被单。痛苦绞杀了我的胃。太不真实了。室内焚着香。为掩盖气味吗?我们怎么可能走到这一步呢?来到世界尽头这个破败不堪的诊所?那人用阿拉伯语说了几句。外交官用手势做着翻译,仿佛在邀请我走进一个剧场:“您先走。”我向前走去。我憋着气。

那人掀开被单,一直到肩膀。

没有惊奇。上帝,众神,或命运,并不与我同在。

是她。

很显然,就是她。

很不幸,就是她。

这张可爱的、完好无损的脸,那么苍白,被乌黑的头发团团围定。

而又不是她。

只是一个外壳。一个皮囊。一个象牙色的皮囊。不是她的皮肤。没有了她的血在皮肤底下流动,沸腾,并赋予她地中海女神的那种闷光的色泽。已经不再是她了。

一瞬间里,痛苦仿佛挥发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了电的闪光,酸酸的发痒。只有我心中的一个黑黑长夜。就仿佛一个保险卡槽刚刚卡死了。只剩下了愤怒的位子。针对这皮囊的愤怒。

“您有更多的细节吗?”我问外交官。

“没有。人们发现她在海滩上,如我跟你说过的那样……就那样……”我感觉他有些尴尬。“就那样,”他重复道……“就像她现在这样……”

他本来想说“赤裸裸的”来的,但他不敢。他敢以他的“死亡证书”来恶心我,但他不敢说“赤裸裸的”……

杂役又给尸体拉上盖布。

“溺水而死,没有别的解释吗?有没有经过一番调查?”

外交官递给我一个牛皮纸信封。

“这里是一份报告。还有英语的译本。她的肺里有水。尸体上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溺毙,是的……”

我坚持道:

“但是有人在电话里对我说到了一个潜水中心……”

“是的,恰恰就是潜水中心[19]向当局报告的。”

杂役打开了门。一股灰蓬蓬的热浪立即把我淹没。他一边转身,一边说出了我们来到之后的第一句话:

萨义德·马里纳。”

我转过身来,仿佛有人咬了我的脚后跟。一种本能。

你说什么来的?”[20]

萨义德·马里纳。”他回答说,一直为我们拉着门。

我转向外交官,他对我说:

“我们去吗?”

“不,首先,他都说了什么?”

外交官用阿拉伯语对他提了个问题,听着回答,很短的,然后翻译给我听。

“他说是一个叫马里纳的人发现的她。我很遗憾,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走向杂役。我很专注地瞧着他,说:

“他不是马里纳。他叫马林,对吗?”

杂役点头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