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卡里斯特医生

麦卡里斯特医生

他是一个仪表优美的人,快六十岁了,我想,当我认识他时,矍铄而有活动力。他生得结实,但是他高大肥胖的身材不能使他的举止雍容庄重。他有一张坚强甚至是漂亮的脸,配着一只钩鼻子,浓密的白色眉毛和一个坚定的下巴。他的穿着是黑的,一件低领衬衫,打着一个白色蝴蝶领结。他有一个老一代的英国牧师的样子。他的声音洪亮、热忱,笑起来乐呵呵地。

他的经历有点异乎寻常。他是三十年前作为一个医疗传教士来到中国的,但是现在,虽然和教会有着良好的关系,已不再是它的成员了。事情是这样决定的,开初医生提出一个主意,在某一个合乎条件的地点建造一所学校。在一个人口稠密的中国城市里是好不容易找到一块建校地皮的,当教会经过多次讨价还价,最后终于买成了一块,就发现这地的所有人并不是中国人,与之进行谈判的就医生他自己。他知道那学校必须建立,看起来又没有另外一块更合用的地方,他就从一家中国银行借了钱,自己先把那块地买下来。这笔交易是不诚实的,而且或许还有点不道德,而教会的其他人员并不把这看成是麦卡里斯特医生开的好玩笑。麦卡里斯特医生虽然和这些人维持有友好的关系,对他们的目的和利益充满着同情心,虽然他们甚至说出某种刻毒言语,其结果还是他辞去职务。他是一个大家都知道的灵巧医生,于是不久他就在外国人和中国人中间进行他的大实验了。他开设了一家旅馆,客人们在一间相当高级的旅馆,能够以高的代价有伙食和住宿。他的客人有点懑怨就是不允许他们喝酒,但是那比一家中国旅馆舒服多了,同时有些许可范围还是根据医生的原则制订的。他是个灵机应变的人。他在河对面小山上买了一大片土地,在那上面盖了一些有游廊的平房,一幢一幢卖给传教士作为避署胜地;同时他拥有一家大百货商店,那里面什么都卖,从美术明信和稀奇古怪的东西,到辣酱油和毛线织的连衫裤的童装,这些都是一个外国人可能要买的。他那店里办出了一些好事情,他有一种商业的癖好。

他邀请我吃的午餐确实是一次给人印象深刻的盛会。他住在他百货店楼上的俯瞰那条江的一间大房间里。参加这次宴会的有麦卡里斯特医生和他的第三个妻子,一位戴着金框眼镜,穿着黑缎子衣服的四十五岁的太太,一个到内地去的和医生一起呆儿天的传教士,和两个不大作声的年轻小姐,她们刚参加教会,正忙着学习中文。在餐厅的四壁挂了不少祝贺的条幅,这些都是中国朋友送给我的主人作为他的五十大寿和脱离教会的礼物。办了不少在中国常见的菜,麦卡里斯特医生大吃了一顿。在宴会的开头和末尾都做了一次长的感恩祷告,他以一种令人感动的宗教热忱用低沉的声音念着祷词。

当我们重新回到起坐间的时候,麦卡里斯特医生站在令人亲切的火炉的前面,那时在中国还很冷,从壁炉架上取下一帧照片给我看。他问:

“你知道这是谁?”

这是一个很瘦的年轻传教士的相片,穿着矮领衣,打着白蝴蝶领结,有一双忧郁的大眼,和一脸深切的严肃。

“漂亮的小伙子,呃?”医生爽朗地说。

“很漂亮,”我回答。

青年人可能有点自命不凡,但是自命不凡在青年人是一种可以原谅的缺点。在这里,它有一种祈求似的沉思的表情,无疑精神是平衡的。这是一张端正、敏感甚至是美丽的脸,而这双郁郁不乐的眼睛还生疏地在动哩。这里有宗教狂热,或许这就是有殉道的勇气。这里有一种迷人的理想主义,而它的年轻、它的单纯,温暖了一个人的心。

我回到这张相片上说:“一张非常有吸引力的脸。”

麦卡里斯特抿着嘴微微笑着,说:

“第一次到中国来时,我就是这么个样子。”

那是他自己的一张照片。

麦卡里斯特太太笑了笑:“没有人能认出它了。”

麦卡里斯特说:“这就是我当日的形象。”

他把黑大衣的后䙓撩开,挨坐在火炉前。他说:

“当我想起对中国的最初的印象时,常常觉得好笑,我出来是期望经受苦难和贫困的。我的第一次冲击就是轮船一餐十道菜和一等舱里的招待设备。在那里我没有看到什么苦难,于是我对自已说:等到了中国再说吧。好,在上海我会了几个朋友,就这样我住进了华丽的房子里,由美好的仆人伺候着吃着美好的饮食。我说,上海,这是东方的罪恶渊薮。在内地一定完全不会相同,最后我到了这里。我和教区的头头住在一起,一直到我已满二十五岁。他住在一个围墙围起来的大院子里。他有一幢非常美好的房子,里面陈设着美国家具,我睡着一张我从来没有睡过的床。他非常喜爱他的花园,里面种着各式各样的植物。我们有就象在美国有的那样的生菜和各种水果;他喂了一头奶牛,于是我们有鲜牛奶和白脱油。我想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吃过这么多和这么好的东西。我无所事事。假如你要一杯水,你喊听差于是给你倒杯水来。我到那里的时候是初夏,他们就都收拾上山避暑去了。他们在那里买得有附着游廊的平房,但是他们却惯常在一座庙里歇暑。我开始想我根本不要忍受什么贫困好了。我曾经盼望有一顶殉道者的桂冠。你知道我做了什么?”

麦卡里斯特医生想起漫长的过去,不禁暗自好笑起来。

“我来到这里的第一晚,当我一个人在房子里的时候,我倒在床上,于是象一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麦卡里斯特医生继续说下去,但是我不能更多地注意他讲了些什么。我惊讶从什么时候起他变成了今天我在这里认识的这个人。这是我很想写出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