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人生
天气热得令人发昏,到野外去是一种享受。传教士悠闲地走出顺流而下的流艇,又舒适地坐进在河边等着他的轿子。他被抬着走过了江边的村子,来到要攀登的山边。这里有一小时沿着宽石梯级登山小路的路程。在夹峙松荫之下,不时可以看见太阳照射之下的宽阔的江流,在欣欣向荣的绿色田野中间闪烁着愉快的反光。轿夫们甩开脚步地走着。汗在他背上熠熠发光。这是一座肃穆的山林,山顶上有一所佛寺。在上山的路上有憩息的屋子,在这里轿夫们放下轿子休息几分钟,一个穿着灰色袈裟的和尚将递你一杯花茶,空气清新而芳馥。在轿子里摇晃着非常舒适愉快的懒散的旅行,在城里呆了一天是最为值得的。他终于到达了他避暑的漂亮的有游廊的小平房。那天邮件来了,给他送来一些信件和报纸。有四期《星期六晚邮》和四期《文摘》。除追求舒适的生活和一般的和平(他常说的导致了解的和平),他别无他求。每当他离开熙熙攘攘的城市来到这些绿色荫浓的树林中间,那种和平就充满了胸臆,这种思想很久以来就在他身上产生了。
但是他很烦恼,这天一件倒霉的偶然的事情发生了。事情虽小,他的脑子却怎么也放不开。为这件事使他的脸上带着烦躁的表情。那张清瘦而敏感的脸,几乎是苦行主义的,五官端正,有一双理解力强的眼睛。他长得非常高而单瘦,有一双蚱蜢脚样的细长腿子,当他坐在轿子里面,由于轿夫的走动而略为摇晃,使你感到有点奇形怪状,象一朵凋谢了的百合花。他是个温和的人,永远也不会伤害一只苍蝇。
这天他在城里的一条街上偶然遇见了桑德斯医生。桑德斯是一个小个子灰头发的人,脸庞红润和有一个狮子鼻头,这些使他有种稀奇地轻率鲁莽的神态。他有一张肉欲的大嘴,当他经常咧嘴一笑,就露出残缺、污垢的牙齿;笑的时候,他的蓝色小眼眯成一种东张西望的怪像,于是他看去简直是蓄意害人的化身。某些地方他有点象罗马神话中的半人半羊的农牧神。他的行动迅速而出人意料,走起路来步子飞快,就象常有什么急事。他是住在城中心区中国人中间的一名医生。他没有登记,但是有人把这事当作本身的事情而查明他具有正式合格的资格。他是被除名的,但是为什么罪,或者是社会性质的,或者是纯职业性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他怎样碰巧来到东方和最后定居在中国海岸。但是这一点很明显,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医生。同时中国人对他很信任。他避免外国人和流传他那颇为不愉快的故事。他对每一个认得的人都说一声“你好”,但是没有一个人请他到自己家里去,也没有一个人到他家里去拜访。
当那天下午他们偶然碰见了,桑德斯医生大声招呼说:
“今年这个时候到底是什么风把你吹到城里来了?”
传教士回答:“我有些事情,我再不能不来了,我要来领取邮件。”
“几天前有个陌生人到这里找你,”医生说。
“找我?“传教士惊异地喊起来。
“对,也不专门找你,”医生解释说,“他问到美国教会去的路怎么走。我告诉了他,但是我说他在那时候找不到人,他似乎为这颇为吃了一惊,于是我告诉他五月你们都上山避暑去了,不到九月不得回来。”
“一个外国人?”传教士问,一直感到诧异这个陌生人可能是谁。
“啊,对,一点不错,一个外国人。”医生的眼睛眨了一眨,他又问我还有别的教会没有,我告诉他伦敦教会有个机构在这里,但是到那里去也没用,因为这个机构的人员也和其他教士一样离开到山上去了,因为城里热得要命。陌生人说:‘那我想找一间教会学校去。’我说:‘哦,它们都放假了。’‘呀,那么我只好到医院去了。’我说:‘那倒是值得去拜访,美国医院安装的都是最新的设备,他们的手术示范室好极了。’‘主管医生叫什么名字?’‘啊,他也上山去了。’‘那人家要看病怎么办?’我说:‘在五月到九月中间没有病人,如果硬有人要看病,他们只好找本地药剂师凑合对付了。”
桑德斯医生停了停。看来传教士硬是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了。他说:
“真料想不到!”
“陌生人犹豫不决地望着我有一两阵子,他说:‘我离开以前倒要看看这些教会是怎么搞的’。我说:‘你不妨到罗马天主教会去试试,她们终年都顶在这里。’他问:‘她们到假期怎么办,呃?’我说:‘她们从不休假。’就这样他离开了我。我想他到西班牙女修道院去了。”
传教士落到陷阱里了,同时被弄得烦躁不安,他想要怎样率直巧妙地把这件事交代过去。他应该去看看是什么人来了。他信以为真地问:
“不管怎样,他到底是谁?”
“我问了他的姓名”医生说,“他说:‘啊,我是救世主。’”
传教士耸了耸他的肩膀,突然叫他的黄包车夫拉起走。
这件事使他完全生气了。它是这样不公平。自然他们从五月到九月离开了这里,天气这样热,进行任何有效活动都是不可能的。经验证明假如传教士们在山上过暑天保持了他们的健康和精力,对工作是更有利的。一个带病的传教士只是一个累赘。这是一个实质性的问题,同时已经发现假如把一年中的部分时间划出来,以便其余时间作出新的创造,对完成上帝的工作会更有效率。至于关于罗马天主教不休假大体说来是不公平的,她们都是不结婚的,所以她们没有家庭顾虑。这就是为什么,就在这个城市,十四个修女十年前来到中国,仅仅死了三个。就她们来说是极端安逸的,因为一年到头住在城市中间对她们的工作要方便得多,她们没有牵挂,她们没有谁是亲近的或亲爱的那种义务。啊,硬把罗马天主教扯进来总的说是不公正的。
但是一个想头忽然在传教士的脑子里一闪。他有什么引起那无赖的医生极为怨恨的呢?你只要看着他脸上那皱满着蓄意的揶揄,就知道他是一个爱捉弄人的人。既然没有一句话得罪过他,那肯定得有个答案,但他不能镇静地找出来;而现在他想到了一个完全机智的回答。他充塞着高兴的满足,他几乎想象他已经向医生讲出来了。那是一个压倒性的反驳,他满意地擦着那长而瘦削的双掌。他应当说:“我亲爱的先生,我们的上帝在照管世间的全过程中,从来没有自称过救世主的。”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冷嘲,想到这里传教士忘记了他的不善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