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宁夫妇

范宁夫妇

他们住在一幢漂亮的方形住宅里,四周有游廊环绕着,面临大江,座落在一个低矮的山岗上在他们房子的下面稍微靠右一点,是另外一所漂亮的同样住宅,那是海关税务司的。因为范宁是副税务司,他每天都到那里去。城市离这里有五英里,在这江边除了一个小村镇,别的没有什么。它之所有建立在这里是为了供应帆船上水手们需要的绳索和食物。城里有几个传教士,但是范宁等很少见到他们,在这个村子的外国人除了范宁他们两家外,就是两个海关检查员。一个是能干的二等水兵,另一个是意大利人,他们俩都娶了中国妻子。每逢圣诞节和英王生日,范宁夫妇请他们吃午饭,但在其余方面他们之间的关系纯粹是公事性质的。轮船在这里只停靠半点钟,所以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船上仅有的白人船长和轮机员,而一年有五个月水位低落轮船不能行驶。够奇怪的了,倒是这时他们能够见到许多外国人,因为不时总是碰上来了旅游者,商人,领事馆的官员,或者更多的是传教士,他们乘帆船溯江而上,在这里系缆过夜,于是这时海关税务司跑到江边去请他上岸吃饭,因为他们住在这里太孤单了。

范宁完全秃顶了,是一个矮而粗壮的人,有一个狮子鼻头和一嘴乌黑的胡子。他是一个厉行严格纪律,无事生非,鲁莽唐突的人,有一种恶霸作风。他没有一次对中国人说话不是提高嗓子到粗声浮气的命令声调。虽然他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但是当某个他底下的服务人员做了什么不如他意的事情时,他总是用英语骂得他狗血淋头。他使你产生一种难于相处的印象,你发现他的寻衅捏缝只不过是隐藏一种痛苦的胆怯的盔甲。这是他按照自己意愿方面安排的凯旋。因此他之所以粗暴几乎是一种可耻的企图,那就是去慑服那些未和他打交道而没有被他吓翻的那些人。你会觉得没有人会更怕他有他自己认为的那样严重。他那种不足挂齿的独具一格的形象,就是象孩子吹的泡泡,从而你就会产生一个意念,他倒是活脱的堕入了对爆炸的惧怕,于是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出他不过是一个穿了眼的尿泡。只有他的妻子经常提醒和说服别人,说他是一个铁人,当这种暴发过后她就对他说:

“你知道,每当你发那样的脾气就使我害怕,我想我最好对那服务生说点什么,由于你说的那些,他确实十分震动了。”

于是范宁把自己吹嘘一番,同时宽容的一笑。当有客人来了,她会说:

“这些中国人都怕我丈失,但是,自然他们尊敬他。他们如果试图在他面前玩什么鬼把戏,那是没有好下场的。”

他会皱着眉头回答:“所以,我晓得应该怎样对付他们,我在这个国家二十多年了。”

范宁太太是一个矮小平易的女人,憔悴得象一个酸苹果,她有一个大鼻子和一口不整齐的牙齿。常常很不修边幅,她的头发逐渐变灰了,总是有些吊下来。在谈话中间,她不时分心地取出一两个发夹把头发夹好,也懒得去照一下镜子。随随便便把它夹成几小仔就算了。她爱好漂亮的颜色,穿得奇里古怪,这些服饰是她和缝纫阿妈一起找遍时装设计图样本子照着做的。她装扮起来,不能找出一件东西与另一件东西是能够互相配合的,看起去她好象一个沉船遇救的妇人,穿得再也找不出那样奇形怪状的了。她是一幅讽刺画,当望着她的时候,你不能不忍俊不禁。她仅有的能够吸引人的事情,就是她有一种柔软的极度音乐性的声音,她说起话来拖声咽气的,我不晓得这种声调是出自英国的哪一部分。范宁夫妇有两个儿子,一个九岁,一个七岁,完全离群索居在屋里。他们是可爱的孩子,心地善良和天真烂漫,看看这个家是那样融洽是令人愉快的。他们在一起说一个小笑话,逗得一家都大为快乐,他们彼此开一点玩笑,好象不是开一次而是十多次。虽说他们之间有这么多的情感交流,看起去真好象一刻谁不看见谁就不能忍受,当每天范宁要上班,他的孩子硬是不让他去,而每天他下班回来他们用极大的快乐迎接他。他们一点也不怕他那粗暴脾气的迸发。

现在你发现这个协调的中心就是那个矮小、风格奇怪的丑陋的女人。保持这家庭的团结并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出于特别同意的安排,而是她的一种爱的激情所致。从早晨她起床的那刻起,到晚上她上床睡觉,她的思维都被这三个在她照管下的男性的人的康乐所占有。她的活动的脑筋,时刻都在为他们的快乐而忙于计划。想不出会有一丝为她自己的思想进入过她那不修边幅的脑袋。她是一个出奇地不自私的人,真是难得的人。她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一句过头的话。她非常好客,是她教她丈夫到江边的船上去邀请那些旅客到家里来吃饭的,我认为邀那些人不是为她自己的缘故。她虽处寂寞却十分快乐,然而她是想她的丈夫在和客人的谈话中获得愉快。她说:

“我并不是要他照老规矩硬要请什么人,我可怜的丈夫,在这里他没有弹子打,没有桥牌玩。屋里就一个妻子,没有人说说话对于一个男人是很难过日子的。”

每晚当孩子们都睡了,他们就玩两人对打的“皮克”牌。她没有玩纸牌的头脑,可怜的亲爱的,她总是弄错,但是当她的丈弄责备她的时候,她说:

“你不能指望每个人都有你那样聪明。”

而因为她是这样明显地一解释,对她说的他心里实在发不起脾气。于是,当这位税务司打牌把他的妻子赢倦了的时候,他们就开开留声机,两个人并排坐着,静静地听着伦敦音乐喜剧里的最新的歌曲。你或许会对他们这样单调的生活嗤之以鼻。他们住在离开英国万里之外,这就是对他们爱着的祖国仅有的韧带啊!这使他们与文明生活还没有十分截然割开,同时那时候也可以谈谈当孩子长大了要为他们做些什么。飞快就到了要把他们送回国去上学校的时候了,这时,或许就有一阵疼惜的剧痛在这小女人的温柔的心里通过。她对丈夫说:

“伯蒂,孩子们一走你就孤寂了,但是或许我们会调到一个有俱乐部的什么地方去,于是每天晚上你就可以到那里去打打桥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