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的人
有一次我不得不要学习解剖学,这是一种很闷人的事情,因为那有一些不诗不文,不伦不类的事物的大量数字要我记忆。但是我的教师在帮我解剖一只大腿时说的一句话,倒是经常留在我的记忆里。我徒劳无功地在搜寻某一条神经,而这需要他那高明得多的技术才在我没有寻找过的地方发现了它。我感到委曲,因为课本上的记载把我引入了歧途。他笑着说:
“要知道,正常的东西是世界上最稀有的东西。”
虽说他说的是解剖学,可能等于说出了人的真理。偶然的观察倒使它自己印入了我的脑子,而许多更深切一些的注意反而没有留下印象。自那以来许多年已经过去了,由于这些年所带来的人性知识的不断增加,更发增强了我对它是真理的信念。我曾遇到过成百的人,他们似乎是完全正常的,但发现这仅只是他们目前的一种特性,几乎不过是在他们自己的那帮人中所加给他们的标记。发现在各方面表现出极为平常人的隐蔽的古怪脾性,对我是不小的款待。我曾常常惊愕地偶然发现人们有丑恶的腐败堕落行为,你可以起誓这是一些完全普通的人。最后我发现寻找正常的人如同寻找艺术珍品一样困难。使我觉得如果了解了他,这将给我以特别的满足,那仅仅只能用象审美这样的词来形容。
我总以为在罗伯特韦布身上发现了他。他是一个较小口岸的领事,我写过一封信给他。我设法通过在中国方面的关系听到许多有关他的事情,可尽是好的。每当碰巧我提到要去他驻在的港口,别人一定会告诉你:
“你会喜欢波布·韦布的。他是个好得惊人的小伙子。”
说他是作为民众的一员官吏,不如说他是作为私人的个人。他设法取悦商人们,因为他为他们的利益积极活动,他不怕得罪中国人,中国人嘉许他的坚定,或者对教士也一样,传教士就称道他的私人生活。当中国革命期间,靠着他的老练、圆滑、果断和勇敢,他当时在这城里不仅从大危险中保全了在城里的外国人口,也同样保全了不少中国人。他前往交战的派别之间作为调停人,靠着他的足智多谋而竟能够达成满意的解决。他被记下以备提升。我确凿地发现他是个很有吸引力的人。虽说他不怎么漂亮,他的外表是逗人喜欢的:他长得高高的,或许有一点点超过平均高度,由于掩盖得法,不象是发了胖,肤色鲜润,现在微向前倾(因为他年近五十了),有一点儿象今天早晨发了肿。这並不奇怪,因为在中国这些外国人都大吃大喝两者兼而有之的,而罗伯特韦布对这些生活中的好东西有一种健全的爱好。他家有郇厨,待客周到。他喜欢高朋满座,几乎很少不是有一两个人和他一起共进午餐或正餐的。他的眼睛是蓝色和友善的。他有给予愉快的社交天赋;他钢琴弹得很好,他喜欢的音乐是别人喜欢的,同时假如别人要跳舞,他随时准备弹奏一曲一步舞或者华尔兹。他有妻子、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在英国要赡养,不能负担喂养赛跑的马,但是他对赛马有强烈的兴趣;他是一个网球高手,同时他的桥牌打得比一般人好。对不喜欢的一些僚属,他不让自己利用职权去倾覆他们,同时晚上在俱乐部里他和蔼可亲,而不装腔作势。但是他不忘记他是大英帝国国王陛下的领事,我羡慕他不自大,而能维持他认为对自己地位必要的尊贵的技巧。一句话,他有很好的生活方式。他令人愉快地交谈着,虽然他的兴趣有点普通,但是是变化多样的。他有一种友好的幽默,他能够开个玩笑和说一个好故事。他的结婚很幸福。他的儿子在查特豪斯公立学校学习,他给我看一张一个高个儿美貌少年的照片,这少年穿着法兰绒衣服、有一张坦白而令人喜爱的脸。他也把他女儿的相片给我看了。一个人必须从他家庭分开一个长的时期,这在中国是生活中的一个悲剧,由于战争的原因罗伯特韦布没有看见他的家庭有八年了。他的妻子当男孩八岁女孩十一岁的时候带他们回英国的家里去了。当日他们的意思是等他调到一个新地方他们好一起到那里去,但是他被固定在一个对孩子们和他都不适合的地方了,于是他的妻子同意最好她带着孩子们先走。他的别离预期届满三年,于是他能够和他们一起度假十二个月。但当到期的时候这里又爆发了战争,领事馆的职员人手缺乏,同时这里又不可能让他离开他的岗位。他的妻子不想同年幼的孩子离开,旅途困难而又危险,没有一个人以为战争会持续到这样长久,于是年复一年,几年就这样过去了。
“当我最后看见我的女儿时她还是个孩子,”当他把相片给我看时对我说,“现在她是一个结了婚的妇人了。”
我问她:“你打算什么时候离任?”
“啊,我妻子现在正打算来了。”
“但是你不想看你的女儿吗?”我问。
他再一次看看照片,于是望着别处。他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我想有点象带有怒气的样子,他回答说:
“现在我离家太久了,我将永远也回去不了了。”
我靠到椅背上,点燃我的烟斗。相片使我看见一个十九岁的女孩,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和剪短的头发;那是一张秀丽的脸,开朗和友善,但是最值得注意的是表情特别具有魅力。波布·罗伯特的女儿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年轻人。我喜欢那种有吸引力的大胆。
“当他寄来这张照片时,我颇为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经常想着老把她作为一个孩子,假如我在街上碰见她,我会不认识。”
他微微一笑,並不十分自然。
“这是不公平的……,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是受惯宠爱的。”
他的眼睛盯在相片上面。我似乎看见那里面有一种非常出乎意外的激动。
“我几乎不能认清她是我的女儿。我想她会和她妈妈一起回来,而她写信来说她订了婚。”
这时他的眼睛望着别处,我想这里面在关键地方一定有件丧气的令人难过的事情。
“我觉得可怕地痛苦,我想一个人只有自宽自解,但是她结婚的那天,我为这里所有的人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宴会,我们都在瞎搞一气。”
他露出一个歉意的笑。
“我曾经……,你知道,”他尴尬地说,“我有这样一个可怕包袱。”
我问“那个年轻人怎样?”
“她和他可怕地恋爱着。当她写那封信给我时,没有谈其他什么。”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古怪的颤抖。“把一个孩子带到世界上来是太不容易了,教育她,喜爱她,所有那类事情恰恰都只是为了某个你甚至都没有看见过的男人做的。我从某个地方得到他的照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不那么想我对他很关心。”
他自己倒了另一杯威士忌,他疲倦了。看去他显得又老又肿胀。一个长时间他没有作声,于是突然间他又重新振作起来。
“好,谢谢上帝,她的妈马上就出来了。”
终究我认为他也不是一个十分正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