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司
整天我都乘船顺流而下,这就是可以上溯到张骞去寻找它源头的那条河。他在河里航行若干天,终于来到一个城市。他看见一个少女织布和一个青年牵着一头牛去下水。他问这是什么地方,于是少女把织布的梭子给他作为回答,告诉他回去的时候给星相家严君平看,严会告诉他到了什么地方。他照着她说的做了,于是严君平立刻认出这是织女的布梭,并进一步说出:当张骞接受梭子的时刻,他注意到有一颗漫游的星闯入织女星和牛郎星的中间。这样,张骞才晓得他航行到了银河的中心。[1]
无论如何,我没有走得那么远。那还是七天以前,我的五个船夫,整天站在船旁划着,于是我的耳朵里一直响着他们的桨磕碰着木桨架的单调的声音。时而水又变得很浅,出现一个涡流,船颠簸起来,我们的船就搁浅在河床的石头上。于是两三个船夫把他们的蓝布裤脚卷起到臀部,跳下水去,喊叫着,把这平底船拖过浅滩。时而我们又来到一个湍滩,当然这和长江那些汹涌的险滩相比,倒没有什么更了不起,不过需要这些纤夫们把这平底船拖上水也足够湍急的了。接下来我们又走起下水来,他们一边过滩,一边呼喊,直冲水花四溅的激浪,而现在又到了一平如镜的水面。
现在已是晚上,我的全体船员都在船前熟睡了,挤成一团,偎在停泊时他们临时赶造出来的遮蔽物下。我坐在床上,篾席铺展到三条船肋空间做成的这可怜的房舱,一星期来它既做我的起居室又是我的卧室。它的一头用粗糙地拼在一起的板子,每块板都露有大缝的拼夹板关闭着。刺骨的风从那些缝里直吹进来。在优秀强壮的船员们的另一侧,现在舵手也参加在他们一起;船员们白天划船,晚上睡觉,舵手就与他们不同,在长橹旁边,掌着他的舵柄,从早晨站到天黑。他穿着一件破烂的蓝布腰褂和一件褪了色的灰布棉衣,一条长头巾缠在头上。除开我的床,这儿没有家具,因为天气冷,一个象巨大汤盆的浅盘子,里面烧着木炭,我把装着我衣服的篓子当桌子用,一盏防风灯悬挂在一个拱形舱篷上,随着水的波动而轻轻摇摆。船舱是这样矮,我还是个儿不顶高的人(我用了培根的观察来安慰自己,高人好比高房子,顶上一层通常是空空荡荡的)恰好能够伸腰。睡觉的人中间一个开始打着大鼾,或许他吵醒了其中的两个人,因为我听见谈话的声音。但是现在谈话不作声了,鼾声也停息了,于是包括我在内又清清静静的了。
忽然间我产生了一种感觉,这里在我的面前触动着我的,几乎就是我要寻找的罗曼司。这正是那种艺术激动的特定的感觉;但是我不能向我的生活另外要求什么,就是现在已经给了我的这种正好名之曰稀有的激情的东西。
在我的生活经历中,经常有一种我熟悉的,对我似乎充满浪漫色彩的境地,但这仅仅是回想,将它们和我的什么是浪漫色彩的观念相比,我认为它们都是不合乎常例的。仅仅由于一种想象的努力,这样就使我成了一个自己扮演了一部分的观众。我掌握了事实的各个方面的珍贵特性,这在别人看来那不过是我对好看的花朵的直觉。当我和一个由于她的魅力和她的天才使她成了我们国家崇拜的偶象的女演员跳舞,或者徘徊通过某些大厦的厅堂,在那里面挤满了伦敦所能显示的名门贵族或才智卓越的人士,我也只是后来认为这里或许不过带点儿路易时代的样式,是罗曼司。在战场上,当我自己在不太危险的情况下,我能怀着有兴趣的激动注意战事的进行,我并不不动感情去摆出一个观众的样子。我曾经在团团的月亮之下航行一夜到太平洋中的一个珊瑚岛去,那美丽和奇特的景色给我以衷心的喜悦,但是仅仅到后来由于这令人兴奋的感觉,才使我想起我用手指触到了罗曼司。有一回在纽约的一家旅馆的房间里,我和六七个人围坐在桌子旁边,对一个古代王朝的鼓动诗人和爱国者的达一百年之久的错误结论,拟订一个平反的计划,我听见了它振翅的声音,但是主要的感觉是一种使人感到惊奇的乐趣。通过战争中那些冒险的回想,我才发现我干了一桩与我的癖好渺不相干的事情。在某些环境下我被真正令人激动的罗曼司抓住了,别人或许会认为那根本没有什么浪漫色彩,于是我记起一天晚上我在法国布列塔尼海岸一间乡村小屋里玩牌时我第一次认识了它。在隔壁房间里一个老渔人躺在床上就要死了,这屋里的女人却说他要出去随潮水去了。如果没有狂风暴雨在那里喧嚣,似乎适合这个上了年纪的海的斗士的最后一刻,莫如让那猛扑着关着窗子的风狂呼怒啸伴他归去。波浪轰隆隆地冲击着岩石。我忽然之间觉得狂喜起来,因为我晓得在这里的就是罗曼司。
而现在这同样的狂喜抓住了我,又一次罗曼司,象肉身的存在,就在我眼前。但是我被它来得这么出乎意料引起了好奇。我说不出或者它是从灯投到篾席上的阴影中爬出来的呢,还是通过打开的船舱我看见它飘然而来到江上。说也奇怪,是什么缘故此刻产生这么莫可名状的欣喜呢?于是我出来走上船艄。和我们并排停泊的有十几艘帆船,它们的桅杆矗立在江上,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水手们都熟睡多时了。夜并不黑,因为虽说多云,月亮却是圆圆的,但是江面在这朦胧的光线下是阴森的。迷惘的雾把远处岸边的树弄得模糊不清。这是使人心醉的景象,但是在这里没有一件事情是不平常的,而我要寻求的那种东西却不在这里。我回转身走了。但当我回到我的竹篷拱罩之下的住处时,那个给与魔法的如此非凡的角色已经消逝了。哎呀,我是连一只蝴蝶都要撕得粉碎去发现它的美在哪里的那种人啊。然而,当摩西从西奈山下来脸上带着喜悦,从他和犹太人的上帝谈的话我悟到:我的小舱房,我的木炭盆子,我的防风灯,连我的行军床,它们曾经有一阵激动我现在仍然有某些令人激动的地方。我不能再把它们看得有任何不关紧要,因为我曾经有一阵子看见它们是有魔力的。
[1]故事见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二十七引《荆楚岁时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