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手

老手

他有七十六岁了。他到中国来时还小,和一个孩子差不多,在一条航海的船上当二副,以后就一直没有回国。自那以来他做过许多方面的事情。多年来他指挥一条上海开宜昌的中国船,他熟悉那伟大、可怕的长江的每一寸航道。他做过香港一条拖船的船长,参加常胜军[1]打过仗。在义和团运动中他搞到一批钱和财物,辛亥革命期间他在汉口,直到革命军攻克这个城市。他结过三次婚,第一次娶了一个日本女人,随后是一个中国女人,最后,当他接近五十岁时,娶了一个英国妇女。现在她们都死了,就是那日本人缠绵在他的记忆里。他会告诉你她如何把花陈设在上海的屋子里,一个瓶子就只插一枝菊花或一小枝樱桃,他常常记得她如何用纤美的两只手捧着一个茶杯。他有一批儿女,他对他们都不感兴趣,他们分别定居在中国的不同港口,在银行和航运公司工作,他很少见到他们。他对他英国妻子的女儿很感骄傲,是他仅有的一个女儿,但她结婚后情况很好,回英国去了。他将永远看不到她了。他唯一爱的是那和他在一起达四十五年之久的儿子。他是一个小而干瘦的中国佬,头上秃了顶,行动迟缓而严肃。他五十好几了。他们争吵不休。老手就要告诉儿子他过去的工作经验,这样儿子就必须要摆脱他,儿子说他伺候一个发疯的外国魔鬼厌烦了。但互相都知道对方说的每句话都毫无意义。他们是老朋友,两个都是老年人了,他们将在一起直到死把他们分开。

这还是他娶了英国妻子的时候,他从水上退休和把他的储蓄投资于一家旅馆。但是那並不成功。那是中国有汽车之前,离上海不多远,一个夏天的避暑胜地。他是一个好交际的人,一天在酒吧消耗过多的时间。他慷慨大方,他请人家喝酒有多少人就付多少账。他也有在沐浴时吐痰的特别习惯,如果来客反对就更容易发脾气。当他最末一个妻子死后,他发现是她保持了他免于破产,于是顷刻之间他再也忍受不了他的困境。他把所有的储蓄都花在买地皮上,现在大量抵押了,一年一年用来弥补亏空。他被迫把地皮向一个日本人出售,还了他六十八年的债,才发现自己一文不名。但是,老天爷作证,先生,他是一个水手。长江上游的一家轮船公司给他一个轮船长的职务(他没有船长职照),于是他重新回到他熟悉的江上。在这江上工作有八年了。

现在他站在他整洁小船的驾驶台上,这船还不如泰晤士河上一条小汽船那么大,他站在那里堂皇一表,笔直地、苗条地就象他少年时候那个样,穿着一身干净蓝色制服,这家公司的制帽逍遥自在地戴在那白发苍苍的头上,和他的漂亮整齐的翘翘的胡子。七十六岁,是一大把年纪了。他抬着头,望远镜拿在手上,中国舵手站在他旁边,他注视着辽阔、浩瀚、弯曲的长江。一队高船尾的民船,张着它们的方形风帆,在迅速的激流上顺流而下,船夫们一边划着吱吱嘎嘎的浆,一边唱着单调号子。落日照耀下的黄色江水有一种可爱的、淡淡的柔和的色彩,其平如镜;沿着平坦的两岸,树林和泥浆水湿的乡村里的小屋,在白天的暑热下烟雾迷蒙地,现在背着灰白色的天,轮廓分明地剪着影,象皮影戏的影象。他抬起他的头来好象在听大雁叫,望着他们高高地在他头上排成一个大“人”字形,向他不知道的辽远的地方飞去。在远处背着日光单独矗立着一座上面冠有庙宇的小山。因为他太常见这些景物了,他冷淡地看待它们。不知道为什么,即将逝去的白天使他想到遥远的过去和他的耄耋年纪。他并无懊悔。他低声说道:

“确实,我的生活过得不错。”

[1]1862年(同治元年)清政勾结英美侵略者组成的反动武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