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领事
轿夫把他的轿子放落在衙门里,为了防止他淋到倾盆大雨没有解开轿帘。他把头伸出来,象一只鸟从它窝里向外张望一样,然后就伸出他长而瘦的身子,最后是他的瘦而长的双腿。他站了一会,好象他还没有十分拿定主意去做什么。他是个很年轻的人,他的瘦长的四肢和它们的笨拙难看,不知怎么地增加了他乳臭未干的神气。他的圆脸(他的头对他身体的长度来说看去太小了),加上它新鲜的肤色显得十分孩子气,他的令人愉快的棕色眼睛是机灵和公正的。他所作的官位职重要的意识(他不久前还不过是一个译员学生),与他还带有乡土气的羞怯奋斗着。他把名片给了法官的秘书,就由他带到了一个里面的法庭请他坐下。天气寒冷而这里又有穿堂风,副领事高兴他穿了厚雨衣。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的侍者拿来了茶和香烟。秘书是一个瘦弱的青年,穿着一件很旧的黑长袍,曾经是哈佛大学的学生,高兴卖弄他流利的英语。
法官走进来了,副领事站起来。法官是一位肥胖的先生,穿着一身厚棉衣,有一张大而带笑的脸,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他们坐下来呷茶,抽美国香烟。他们和蔼可亲地闲聊着。法官不能说英语,但是副领事的中国话在他的脑子里也是新鲜的,他不得不想到能不能可信地完成自己的使命。现在一个侍者出现了,对法官说了几句什么,于是法官非常礼貌地问副领事,今天请他来的这件事他是否准备好了。外面法庭的门敞开着,法官走进去,坐在桌子后面的一张大椅子上,桌子就摆在有梯级的台子上面。现在他不笑了。他已本能地伪装成庄重以使他的职责合乎体统,尽管他过度肥胖,他走路时有一种给人印象深刻的尊贵。副领事服从一个有礼貌的手势,坐在法官旁边的位子上。秘书站在桌子的档头。这时外面的门大大敞开来(这对副领事来说,打开一张门没有比这更具戏剧性的了),飞快地,用一种令人奇怪的慌忙,犯人被带进来了。他走到庭院的中间,面对法官沉静地站下来。他的两边各走着一个穿卡其布衣服的兵士。他是一个年轻人,副领事想他不会比自己更大。他仅仅穿一条棉裤和一件棉背褡。它们褪了色,但还干净。他敞着头,赤着脚,看起去,与你每天经过城里拥挤的街道上看见的,穿着单调蓝色衣服的千千万万的苦力中的任何一个没有区别。法官和犯人沉默地彼此脸对着脸。副领事望着罪人的脸,于是他马上低头望着底下:他不想看那种是这样明摆着的事实。他忽然觉得很窘。而望着底下他注意到这人的脚好小,形状美好而纤弱;他的双手绑在背后。他长得苗条,中等高度,一个柔弱的动物,这就使人联想到对不驯服的野兽会怎样。他站在这样一双漂亮的脚上,在他的站立姿态上有一种特有的优美感。这时副领事的眼睛不情愿地回到望着那椭圆形的,光滑没有皱纹的脸上。脸是被打伤的青黑色的。副领事经常读过那些脸恐吓得发青的文字,他曾想那不过是一种空想的措词,而在这里他看见了它。它使他大吃一惊。它使他觉得羞愧。同时在眼睛上也是一样的,中国人的眼睛并不是常常被错误地想象的那样,他的眼睛不是斜的,而是平直的,那双眼似乎不自然地大和明亮,盯着法官的一举一动,看去是一种令人害怕的恐惧。法官向他提出一个问题(审问和判决都搞过了,那天上午他被带到那里的目的仅仅是为了验明正身〕,他勇敢地用一种响亮清楚的声音回答。不管怎样他的躯体可能出卖了他,他仍然是他意志的主人。法官宣布了一个简短的命令,于是,在立于两侧兵士的挟持下,那个人走出去了。法官和副领事站起来走到门口,那里有他们的轿子等着。这儿站着犯人和看守他的警卫。尽管他绑着双手,他却抽一根纸烟。一小队小兵已经掩蔽在伸出的屋檐下面,法官一出现主管的军官就让他们排列整齐。法官和领事坐上他们的轿子。军官一声令下,方形队伍正步开出,在他后面两码远走着这个犯人。跟着就是坐在轿子里的法官,最后是副领事。
他们很快走过忙碌的街道,守店铺的给这行列以没有好奇心的望着。风吹得很冷,雨连绵地下着。犯人穿的棉背褡必定湿透了。他用一种坚定的步伐走着,头高高抬起,几乎是洋洋得意的。从法官的衙门到城墙有一段距离,出城去他们要走将近半点钟。他们来到城门,出了城。四个穿破旧蓝衣服的(他们看去象农民)靠着城墙站着,旁边放着一口蹩脚的棺材,粗糙地砍斫而成,没有漆漆。当犯人过身的时候他看了它一眼。法官和副领事从轿子里出来,军官喊兵士立定。稻田在城墙外开始仲展。犯人被带到两条小路中间的一小块地面上,叫他跪下。但是那军官认为这地点不适宜。他又叫他站起来走了一两码远重新跪下。一个兵士从队里走出来,在囚犯背后拣好离他三英尺远的位置他举起了枪。军官发出一声命令,他开枪了。犯人向前倒下,痉挛地略微抽动了一下。军官走上前去,看他还没有十分死,又向那躯体补了两粒左轮子弹。他再一次把兵士的队形整好。法官对副领事一笑,这一笑痛苦地弄歪了那肥胖的性情好的脸。
他们坐进了各自的轿子。但是在城门口前他们的路要分开了,法官躬身向领事告别。领事通过街道被抬回领事馆,街上行人稠密,弯弯曲曲的,在那里生活恰如平常一样正在进行。当时他飞快地向前走着,因为领事馆的轿夫都是好伙计,由于他们不断地喊着让路,使他的脑子有一点点分心,他想蓄意地使一条生命终结是如何可怕:这好象是一种负有巨大责任的摧毁,其结果是毁灭了数不清的世代。人类的种族已经存在这样长久,这里我们中的每一个都是作为超自然事件的无穷连续的结果。但在这同时,他困惑了,他有一种生命微不足道的感觉。多一个或少一个是这样无关宏旨。但是恰好当他到达领事馆时,他看了一下表,他一点也不觉得有这样晚了,他吩咐轿夫抬他到俱乐部去。这是到了喝一杯鸡尾酒的时候,老天爷在上,他要能和一个人喝才好。当他进酒吧间时,有十一二个人站在那里。他们知道那天上午他干了什么差使。
他们说:“呃,你看见那家伙枪毙了喽?”
“可以打赌我看见。”他用响亮的漫不经心的声音回答。
“一切进行顺利?”
“他不过蠕动了一下。”他转对酒吧间侍者:“约翰,照往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