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学者
他送进来一张形式和大小都正规的漂亮的名片,繁复地围着黑边,名片上他的姓名底下印着“现代比较文学教授”。他原来是一位年轻人,个儿矮小,有一双小巧、文雅的手,一只比你看见过的一般中国人大的鼻子,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虽然这天天气暖和,他还穿着一套厚粗花呢西装。他似乎有一点点拘谨。虽说他的嗓子並没有倒,他说话用一种高亢的假声,由于这些尖声的音调,使我不能凭声音弄清和他的谈话里有些什么不真实的感情。他曾在日内瓦和巴黎,柏林和维也纳学习过,他流利地用英语、法语和德语表达自己的意思。
临得他演讲起戏剧来了,近来他用法文写了一篇论中国戏剧文学的作品。他在外国留学,曾将他惊人的热心用在司克利卜[1]方面,这就是为更新中国戏剧他所提出的模式。听了他要求戏剧须要使人激动是颇为奇特的。他要剧本优良,布景完美,分幕恰当,情节突兀,戏剧性强烈。中国戏剧,具有它的精心设计的象征手法,是我们经常大声疾呼寻求的戏剧理想,但明显地它也有令人烦厌的单调与呆板,点子不必每一个都出在一个女人被两个情人争夺的滥调上,它们须要新鲜使其开胃,当它们都陈腐了,就会发出如同臭鱼烂虾那样的恶臭。
但另一方面,想起名片上的头衔,我问这位朋友,为了熟悉关于今日文学的倾向,他推荐了什么英文的和法文的书给他的学生们阅读。他踌躇了一下。最后说:
“我真的不知道,你明白,那不是我的专业,我是专门搞戏的;但是如果你感兴趣,我将要我们学校讲授欧洲小说的同事来拜访你。”
我说:“对不起。”
他问:“你读过《吝啬鬼》吗?我想那在欧洲是自司克利卜以来出现的最好的戏。”
我有礼貌地说:“你读过吗?”
“我读过,你知道我们的学生都对社会问题大有兴趣。”
这是我的不幸,我不那么有兴趣。于是我尽我的灵巧把谈话引到中国哲学上去,在这方面我随意谈了一些东西。我提了庄子。教授哑吧了。
他茫然不知所措地说:“他生活在很早时期以前。”
我低声愉快地说:“亚里士多德也是这样。”
他说:“我从来不读哲学。但是自然,我们大学有个中国哲学教授,如果你在这方面感兴趣,我一定要他来拜访你。”
同一个卖弄学问的教师争辩是无益的,正如海洋的圣灵(我脑子里有点自命不凡)同江河的圣灵议论一样,我自愿放弃讨论戏剧。我的教授对它的技巧大感兴趣,确实,在这个题目上他似乎自以为准备了一篇复杂和深奥两者俱备的演讲。他问我什么是技巧的秘密,借以讨好我。
我回答说:“我只晓得两件事,一个是要有常识,另一个是扣紧要点。”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沮丧的影子问:“那就是说除了写一个剧本别无要求了啰?”
我同意他的说法说:“你要有某种诀窍,就象打弹子一样。”
他说:“在所有重要的美国大学里,他们都讲授戏剧技巧。”
我回答说:“美国人是极其讲究实际的人民,我相信哈佛大学正在设立一个指导祖母吸吮鸡蛋的讲座。”
“我想我没有十分了解你的意思。”
“假如你不能写一个剧本,没有谁能够教会你写;假如你能够写那就象从山上滚落一筒圆木那么容易。”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困惑,但是我想他只是因为拿不定主意这种操作方法是应该包括在物理学教授的部门内或应用机械学教授的部门内。
“假如写剧本是这样容易,那么为什么剧作家写个剧本须要花那么长久的时间?”
“你知道,他们不是洛卜·德·韦伽[2]或莎士比亚和上百个其他作家那样著作丰富而又容易。有些现代剧本制作者已是完全缺乏驾御文字能力的人,他们发现把两个句子组合在一起几乎是一种不能克服的困难。一个著名的英国戏剧家有一回给我看他的一份手稿,我看见他写个这样的问题:“你的茶里面要放糖吗?”写了五次他才把它写成上面这个样子。一个小说家如果不能没有任何缠夹完整地说出他要说的,他就会要饿死。
“你不能说易卜生是一个缺乏驾驭文字能力的人,他花两年时间写个剧本是大家都知道的。”
这是明显的,易卜生发现了构思情节方面的巨大困难,他一月复一月猛烈地折磨他的头脑。最后在绝望的情况下用了他从前用过的同一情节。”
“你这是什么意思?”教授喊起来,他的声音提高到一种尖声叫喊的程度。“你说的我一点也不懂。”
“难道你没有注意到易卜生三番五次使用同一情节?好几个人住在关得紧紧的令人窒息的屋子里,于是某一个人(从山里或者从海上)来了,把窗子大大冲开来;使每个人的头脑得到一些凉意,于是幕落。”
我想这样一说正好可以使教授阴沉的脸上会亮出一丝笑意来,但是他皱起眉头凝望着天空有两分钟。于是他站起来,说:
“我脑子里一定要带着那观点再一次仔细阅读易卜生的那些作品。”
他离开之前我没忘记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一个认真的戏剧家当他们遇到一个疑难时,要常常打算提出另外一个。我问他,即他怎么考虑看待戏剧文学的将来。我的想法是他会说,碰鬼!他经过考虑后,我又相信他的惊叹必定会是,啊,天啦!但他叹气了,他摇头,他举起了文雅的双手;他成了个泄气的化身。我发现所有有思想的人们考虑到中国戏剧的情况,其焦虑不下于英国所有有思想的人们对这方面的考虑,这确实是一种安慰。
[1]法国剧作家。
[2]西班牙诗人和戏剧家,他一生写了一千八百多部戏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