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推理
除了缺乏确定的观念,[1]除了在找到并且依次列出中间观念[2]上缺乏审辨能力和练习机会外,人们在理性上还犯了三个失误。人们的这种官能从而受到了阻碍,不能发挥它可能发挥的作用,也不能尽其自然的功能。凡是对人类的行动和议论加以思考的人,就会发现人们的这种缺陷是常常发生的,而且也是很容易观察到的。
(1)第一个缺陷存在于这种人:他们根本就很少推理,而是按照他人的例子行动和思考。他们随意选择父母、邻居、牧师或者其他的人的隐含的信仰,借以省却自行思考和审核的苦恼和麻烦。
(2)第二个缺陷存在于这种人:他们用热情代替理智,决心让热情支配他们的行动和议论,既不用自己的理智,也不倾听他人的理智,仅满足于适合他们的兴致、兴趣或者政党;而且我们容易观察到这些人通常满足于使用他们并无明晰观念的言词,虽然,在他们遇到的其他事情上,他们不存偏见,大公无私,他们并不缺乏陈述和倾听理智的能力,在这些方面他们没有隐匿的倾向阻碍他们运用理智。
(3)第三个缺陷存在于这种人:他们乐于而且诚恳地根据理智办事,但是由于缺乏人们可以称作广博、健全、面面俱到的知识,他们对于问题的各个有关方面并不具有充分的见解,因而可能当下就作出决定。我们都是目光短浅,常常只看到事情的一个方面;我们的见解不能顾及事情的各个方面。我想没有人免于这种缺陷。我们见到的只是部分,我们知道的只是部分,所以,我们从片面的见解得不出正确的结论,就不足为奇了。这可能训诲过高估计自己能力的人懂得和别人商谈是多么有用,即使别人在能力、思想敏捷和洞察精细方面都不及他。既然没有人能够见到一切方面,而我们一般按照我们对于同一件事的诸多不同的立场提出诸多不同的前景,我们不妨认为,任何人也都可以试一试他自己想不到的事物的意念,另一个人是否具有,而且如果他想起这些意念,他的理性就会加以利用。推理的官能很少或者决不欺骗信任它的人;根据推理建立起来的推理成果是显然而确定的;但是,推理如果不对,而是最常错误地把我们指向我们借以得出结论的那些原则,我们借以进行推理的那些根据只是一个部分;应当考虑进去使得推理公正而严密的某些东西却遗漏了。我们在这里可以想象天使和各个神祗比我们强的一个硕大而几乎无限的有利条件。他们比人类高出好几个等级,可能具有更加全面的诸多官能,其中有些天使和神祗对于他们所考虑的一切有限存在或许具有完美而正确的见解。他们能够在转瞬之间把这些存在之所有分散的几乎无限的诸多关系聚集在一起。有这大能耐的心智还有什么理由非得默默地顺从它所作出的诸多结论的确实性!
从这件事里我们可以了解为什么某些好学深思、推理正确、热爱真理的人,在他们对真理的发现当中,并未取得重大进展。错误和真理在他们的心智之中不确定地混合在一起;他们的裁决不易实行,颇具缺陷;他们的判断常常失误;惟一的理由是,他们只和一种人交往,他们只阅读一种书籍,他们只会听到一种意念;事实上,他们在知识界里只占很小的一席之地,[3]阳光普照,而且正如他们所得结论,白昼保佑了他们;但是在其余的广阔天地里,他们宁愿处于昏夜与黑暗之中而避免接近光明。他们和某个小地方的知名人士很有往来;他们就局限在那个小圈子里,善于处理那个角落里坛坛罐罐,并以此为满足,但是不敢进入知识的海洋以通盘勘探大自然储藏在其他地方的宝藏,这些宝藏比大自然赋予他们那一席之地里人人羡慕的丰盛充足是同样的道地,同样的切实,同样的有用。他们以为那一席之地拥有宇宙间一切美好的事物了。他们就这样关闭在他们自己紧缩的区域里,眼界不越过机遇、自负或者懒惰给他们的探究所划的界限,而且生活又与人类中其余人物的意念、论述和成就相脱离。可以用马里亚纳群岛[4]上居民来代表这样的人是不会错的。这些居民处于汪洋大海之中,与地球上可以居住的地方相隔绝,自己以为是世界上惟一的人。虽然他们的生活条件十分艰苦,还不知道用火。在西班牙人从阿卡普尔科(Acapulco)航海到马尼拉(Manila)没有几年以后才引进了火,可是这些岛上的居民对于科学和文艺丰富、生活设备方便的各式各样的国家一无所知,即使在西班牙人引起他们注意到这些国家之后,他们仍旧把自己当做宇宙间最快乐、最聪明的人。尽管如此,我想,没有人会把他们想象成为深刻的博物学家或者真正的形而上学家,没有人会认为他们当中眼光最为敏锐的人具有伦理学和政治学上广博的见解;任何人也不会认为他们当中最有能力的人对事物有高深的理解。他们的理解限于他们的岛屿和与他们有往来的邻近岛屿的很少几件事情的知识。但是这种理解距离心智之全面的扩大还很远。这种扩大了的心智使得一个人更为美好,既能专心致志于真理,还有点学问,并且对于来自各方的有思想的人们的各种见解和情感作自由的考虑。所以,不可让那些可能见到(人人都佯装想见到全部真理)全部真理的人们的前途狭隘,远景不明。不可让人们以为真理只存在于他们研究的那些科学之中,或者他们阅读的那些书籍之中。在我们仔细研究他人的意念之前就加以判断,这并不是显示他人的愚昧,只不过是我们自己闭目塞听而已。“(但)要凡事察验,善美的要持守”[5],这是来自光明和真理之父的神圣法则;人们用什么其他方法可以得到真理,坚持真理,是很难知道的,如果他们不是像挖掘黄金、搜寻宝藏那样地寻求真理的话;这样挖掘的人,在他得到纯金之前必会挖到许多泥土和垃圾;沙子、卵石和渣滓通常和黄金混在一起,但是黄金总归是黄金,把它与杂物分开的人致富。他也不致于有被粪土与黄金的混合物欺骗的危险。每个人都带着一块试金石,如果他善于利用,就能把货真价实的黄金和表面发光的东西分辨开来,把真实和现象分辨开来。这种试金石的用途和利益,也就是天生理性的使用和利益,只是由于想当然的偏见、傲慢的臆断和我们狭隘的心智,才受到损坏而丧失。不把理性用在最大范围内可以理解的事物上,就会减弱并且消灭我们的这种高贵官能。不妨追溯其踪迹,看看是否如此。农村里白天劳动的人一般只有很少的一点知识,因为他们的观念和意念只限于一种贫乏的谈话和工作之狭隘的范围之内;乡镇上的初级技工就胜过他;大城市里的搬运工人和皮匠则大大超过前面这两种人。乡下的绅士把拉丁文和学问一股脑儿丢在大学里,迁居到他的豪华大宅,并且与格调相同的邻居为伍,这些人只爱好打猎,还贪饮美酒。他只与这些人消磨岁月,他只与这些人交谈,至于那些论述内容超过酗酒妇人的人,他就不与他们往来了。这样一个爱国爱乡的人是在这种时来运到之下形成的,我们就会明白,如果他的钱财和政党的力量把他提升到一个更加显赫的工作岗位,他作为审判官在民刑事法庭上就不会不作出引人注目的决定并大显他政治上的身手。这样的人,一个在城里普通咖啡馆打听消息的人,就成了地道的政治家,正如一个略知宫廷琐事的人比普通店铺老板要高明得多一样。我们不妨把这种事例再推进一步。有一个人对于自己的宗派怀有极高的热情,并且认为它是一贯正确的,因而不愿接触对于他认为是神圣的那些事情提出疑问的书籍,也不愿与这样的人辩论。另外一个人用公正的态度调查研究了我们宗教上的差异,因而可能发现这些差异在一切事情上都非例外。这些分歧的见解和体系都是人造成的,并且带有错误难免的标志;那么,在和他有分歧的那些人的见解里(而且在他打开了眼界之前,他一直对他们怀有一种普遍的偏见),他就遇到比他以前意识到的,或者可能想象到的更多的分歧和体系,他对于许多事情就有更多可说的了。在这两个人当中,哪个人在我们的宗教争端上最可能作出正确的判断,并且最富于真理呢?人人都自以为在追求真理!在我刚才作为例子所举的这两个人当中,他们所掌握的真理和知识是不相等的,我假定他们天生的能力是相等的;他们之间的所有分歧是他们不同的理解能力所得到的不同见识。他们根据不同的见识收集知识,并且以观念、意念和观察的结果装备他们的头脑,借以运用他们的心智而形成他们的理解能力。
可能有人要反对。所有这一切又有谁能胜任?我的回答是,比你想象的还要多。每个人都知道他自己本身的事,而且他知道世间上的人按照他自己养成的品格,对他可能公正地所抱的期望;为了回答人们对他的期望,他会发现,如果他不由于心地狭隘而能充分利用他周围可以相助的力量,他会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来充实自己。我不是说要做一个优秀的地理学家,就得访遍地球上的名山大川、海峡小溪,到处观赏建筑,测量土地,好像要购置产业。可是每一个人必定要承认,如果他横穿全国,常作探胜访优的旅行,比他像磨坊里的驴子原地打转,或者局限在一两处他喜欢的地方逗留更能了解一个国家。他探究每门科学里的最佳著作,并且学习几种宗派的哲学和宗教里最有影响的作家的作品,就会发现熟悉人类有关最有分量、最为全面的科学的情感是不太难的。让他在这样的范围以内自由运用他的理性和理解能力,他的心智就会得到加强,他的能力就会增强,他的官能就会改进;真理之遥远而分散的部分会相互显示出来,这种局面有助于他的判断,他就很少会错或者不能证明头脑清楚,知识全面。至少这是我知道的惟一办法,给理解能力作适当的改进以达到它的最大能量,并且分辨出我所知的世界上两种最不同的人:一是逻辑骗子,一是有理性的人。一个人能这样地使得心智腾飞,上下求索,以追求真理,他必定要在他的头脑里处理好他用来思考的一切确定的观念,[6]而且一定能自己判断以及公平地判断他从其他人的著作或论述里得来的一切内容。尊敬或者偏见必定不能美化或者丑化其他人的任何意见。
[1]Essay,Epistle to the Reader,pp.125—128.洛克所谓的“观念”,含义不清,参看关译本第16~18页。——译者注
[2]指一连串推理中起连结作用的观念。
[3]原文为goshen,据《圣经·旧约·创世纪》47∶27,是以色列人在埃及定居的地方。——译者注
[4]Mariana Islands,西太平洋的一群岛屿,又称拉德龙岛(Ladrone)。
[5]《圣经·新约·帖撒罗尼迦前书》5∶21。
[6]见本书第9页注①。练习与习惯的重要性是洛克《教育漫话》里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