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思想的迁移

45.思想的迁移

为了增进知识,为了生活的安适和事务的料理,没有比一个人能处置他自己的思想更为重要的了;在理解能力的整个指导之中,没有比完全掌握理解能力更难的事了。一个清醒的人的心智总是有某个他要运用心智的对象。当我们懒散或者漠不关心的时候,我们容易改变对象,并且随意地把我们的思想迁移到另一个对象,并且再迁移到和前面两个对象都无关系的第三个对象。因此,人们直率地得出结论并且常常说,没有像思想这样自由的东西了。果真如此,那就好了。但是,在几个具体例子中就会发现事实正好相反。而且在许多事例中没有比我们的思想更加难以驾驭、难以操纵的了。我们不能指令思想追寻什么对象,也不能要思想离开它已经一度专心的对象。思想随着一个追寻他们心中那些观念的人而驰骋。就让他尽力而为吧!

我在这里不再提起我在上面已经讨论过的事。[1]心智积三四十年的习惯,固守于极少的明显而普通的观念,要使狭隘的心智扩大而储存更多的观念,并且逐渐熟悉那些会提供有益沉思的更加丰富的材料,实在很难。我现在在这里说的不是这件事。我这里陈述的苦恼以及寻找纠正办法的困难是:在我们对于其中的观念同样熟悉的事例中,要把我们的心智从一个课题迁移到另一个课题有时很困难。

我们的热情引起我们思考的事情带有一种权威性,占据我们的心智而不会被排除掉,但是,起统治作用的热情似乎这时成为这个地方的酋长,并且拥有武装力量维持秩序,理解能力就被热情所引起的对象所占有而与其友好,热情似乎在这里具有合法的权利单独地被考虑到。我认为很少的人有这样的好脾气,遇到对他的理解能力所施的暴虐任何时候都不感到困扰。一个人的心智迟早要热爱或者愤怒,恐怖或者悲伤,他的心智就被拴在木桩上而不能转向任何其他的对象。我把它称做木桩,因为它固着在心智之中,阻碍心智寻求其他沉思时的精力和活动,而在心智所坚持而又不断专注的事物之知识上很少进展,或者根本就毫无进展。这样为热情所占有的人们有时就这样地着了迷,似乎他们是,在最坏的意思上说,着了迷而且听任魔方的摆布。他们看不到他们眼前经过的东西,听不到同伴可以听到的议论。如果极力要求他们,他们可以振奋一点,他们像是从遥远地区而来的恢复了知觉的人;而事实上他们仍旧停留在他们内心的密室里,完全和这个木偶沆瀣一气,而这个木偶那时候只是供他们娱乐。这样的废物使得很有教养的人感到羞愧。他们本来可以和同伴畅谈,而羞愧之感却使他们远离同伴。这种羞愧是一个充分的论证:在需要理解能力帮助的时候,没有能力控制理解能力以利用它达到这些目的。这种羞愧是指导我们理解能力上的错误。心智应当总是自由的,并且惯于转向出现的各种对象,而且将给予这些对象那时认为是适当的足够的考虑。全神贯注于一个对象以至于不能转移向另外一个对象,而这另外一个对象又被我们判定为更加适宜于我们的沉思,这就使我们不能利用这个对象。如果这种心智状态总是如此,人人都会毫不迟疑地把它称作疯狂透顶;这种状态确实保持不变,不管隔多少时候又要发作,思想对于相同的对象作这样一种轮转决不能使我们一直向前而获得知识,正像骑在推磨的马身上一样,马跟着磨盘兜圈子,不会带着人走上旅途。

我假定我们应当容许某些正当的热情和天生的倾向。每个人除了有偶尔的爱心之外,还有他所爱的研究,以及他的心智更加密切关注的那些研究;但是心智总应当是自由的,而且在人的自由安排下决定如何引导他的注意以及他所注意的事情,这才能发挥心智的最大能力。如果我们不能力求得到这种自由,我们就会满足于我们理解能力里的这样一种毛病:如果我们没有理解能力,我们倒应当满足;因为在许多事例里我们不能利用理解能力以达到我们想要达到的目的,而且这些目的又是目前需要达到的,这并不比我们没有理解能力好些。

但是在能想到医治这种毛病的适当办法之前,我们必须知道这种毛病的几个原因,从而调整治疗办法,如果我们希望通过努力而获得成功的话。

我们已经举过的一个例子是:一切能思考的人都有一种普通的知识和常有的经验,这是没有人怀疑的。一个占优势的热情把我们的思想具体地专注于这个对象并且关怀备至以至于一个在热烈恋爱中的人不能清醒地想到他的通常事务,一个死了孩子的慈母不能像平常一样参加同伴的议论或者朋友的谈话。

但是,热情虽然最为明显,最为普通,可是热情并不是限制理解能力,并不是当时把理解能力局限在一个对象上的惟一原因,理解能力不会摆脱那个对象。

除此之外,我们可能常常发现:理解能力由于机遇或者某个小事故提供的课题而注意了一段时间,却没有任何热情的兴味或者可取之处。但是,理解能力使用一久,就化为一种热情,逐渐成为一种终身的事业,正像一只球向山下滚去,越滚越快,不能停止,也不能转变方向。虽然高潮过去了以后,理解能力会见到它所关注的课题原来是不值一顾的小事,因而一切辛苦都是徒劳。

如果我没有弄错,还有第三种热情,比上面的热情略低一筹。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那是理解能力的稚气。在这种热情激发期间,理解能力毫无目的,或者毫无计划地玩弄某个不重要的木偶,不易罢休。这样,某个微不足道的句子或者片段的诗歌有时打入人们的头脑,绕梁三日,不可或止,心不定,神不安,而这位无关宏旨的客人,虽然努力驱逐,却占据着心智,占据着思想。我不知道是否每个人自己都体验过某些显著观念的这种入侵而引起的麻烦。这些观念就这样打扰了理解能力并且阻碍它作更好的运用。但是,我听到过很多有能力的人,而且不止一个,谈起这种观念的入侵,就埋怨不绝。我的这种怀疑来自我所知道的和这种入侵性质相同的但又更加奇怪的事例:有些人十分清醒地静卧于黑暗之中,或者双目紧闭,就有一种幻象。各式各样的面孔,最常见到的是很奇怪的面孔,一个紧接一个出现,一个面孔出现了,立刻消失,又出现另一个面孔,相同的面孔继续出现,却和前一个面孔同样地迅速消失。这些面孔就陆续出现,无休无止。任何面孔,虽经各种努力,也不能停止其出现,刹那之间,也停留不住,就被下一个面孔的陆续出现而推走了。我和几个人谈过这种奇异现象,有些人十分熟悉,另外一些人都一无所知,我不能使他们理解而相信这种现象。我认识一位极有能力的妇女,年过三十,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她听到我以及另外一个人谈起这件事的时候,不禁认为我们和她开玩笑,但是,下一次相见时,她告诉我们:过了一些时候,她(遵医嘱)喝了几杯清茶睡觉去了,她体验到我们议论的这个幻觉了。她见到了我们所描述的一长串各式各样的面孔。这些面孔都是陌生的不速之客,她以前不认识,以后也不追寻,自来自去。这些面孔瞬息消失,她尽力想留也无济于事,仍旧是时显时消,络绎不绝。这种奇异现象似乎有一种机械的原因,依赖血液或者动物元气之物质和运动而来。[2]

如果热情束缚了想象,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使得心智自由,可以随意进行这个人所选择的思想,他只有抑制当下的热情,或者用另外一种热情来加以抵消。这是要靠精心研究,熟悉热情才能获得的一种艺术。

那些发现自己容易被自己的思想之自发的澎湃思潮所左右的人们,不受任何热情或者兴趣的激动,必定在具体的事例上把思潮止住,决不听任他们的心智这样地为琐碎的小事而忙碌。人们知道了他们身体自由的价值,就不可心甘情愿地让镣铐加在他们的身上。让心智在那个时候着了迷确实是身心两累中更为严重的邪恶,值得我们最大关怀以极力保持我们心智的自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会白费辛苦。如果我们在所有这样的时刻极力使用这种自由,坚持和奋斗会占优势。我们决不可把思想沉湎于这些琐碎的事情中;只要我们发现心智从事于无聊的思索,我们应该立刻控制这种状态,予以制止,引进新颖而更加严肃的思虑,一直等到我们摆脱了这种状态,才可罢休。如果我们已经让相反的做法成为习惯的话,这种做法最初或许不易实行,但是,我们的努力持之以恒就会逐渐取胜,而到最后就容易实行了。如果一个人的思想还有进展,能够随意主宰他的心智,不受偶然的、不在计划之中的研究所扰的话,他继续向前,试作更为重大的沉思,是不错的。最后他可能具有充分的能力控制他的心智,完全成为他自己思想的主人,因而能从一个课题迁移到另一个课题,这和他能把手上的事放在一旁而做他心有余力所从事的其他事情一样自如。心智的这种自由在事务和研究上都极为有用。凡是具有这种自由的人,在他把理解能力用在所选择的、有益的一切事情上就能得心应手,确有极大的方便。

我提到过的心智有时候喜欢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途径(我指的是某些特殊的词句在记忆里的和鸣,因而好像在头脑里嗡嗡作响之类的事),除非在心智懒散,或者漫不经心、疏忽大意的时候很少发生。没有这样一些无关而又无用的重复出现的事情,真的就会好些。任何明显的观念无缘无故地胡乱浮荡,比那些纯粹空洞的声音之无意义的嗡鸣,对于引起某些值得考虑的事情更为有用,更加容易。但是,因为心智的激发和使得理解能力以某种程度的精力从事工作,大概就立刻使得心智免受这些空洞声音的干扰。无论什么时候我们受到这些声音的干扰,我们就利用这样有益的,随手可得的补救办法是不会错的。

[1]见第三节推理。

[2]按照某些古代医生的说法,大脑产生一种非常稀薄的物质,它被称作“动物元气”。动物元气沿着神经流动而影响感官和肌肉的活动;它还影响灵魂和高级理智机能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