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入正气的一座城
裹着咸腥味的风奔突茫茫海天之间,卷聚一团团乌云;狂怒的嘶吼声里,又一阵紧过一阵俯冲、横扫,似乎要将漫无际涯的洋面撕裂。洋面翻腾的浪涛一层层堆叠,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将劈波而行的一艘艘飘舞“元”字与“张”字大旗的艨艟巨舰,摇撼成颤巍巍的扁舟。
这是公元1279年,即南宋祥兴二年正月的珠江口。已是黄昏时分,风浪依旧不曾减弱丝毫。在一艘铁壁铧嘴的海鹘战舰甲板上,一个书生模样,面容忧戚、长髯蓬乱的中年汉子凭栏而立。身后跟着两名穿着大元质孙戎服、紧握腰间刀柄、带着警惕目光的兵士。须臾间,前方洋面影影绰绰出现了几座岛屿,借着渐渐暗淡的天光,似乎还能依稀辨出最大岛屿上葱碧的树影。
“这是到了何处?”汉子的青布衣衫早已脏旧不堪,眉宇间却有掩藏不住的英气。
“现在正过伶仃(也作零丁)洋,前方即是伶仃岛。”兵士虽负有押解之责,但深知汉子是都元帅张弘范眼中的“要犯”,听说还是大宋国的状元宰相,对其是既敬且畏,先前不曾加以绑缚,此时也不敢怠慢,忙恭谨作答。
听到“伶仃”二字,汉子蓦地想起了退守至江西万安县惶恐滩时的“惶恐”,又想到而今大宋江山风雨飘摇,皇帝孱弱,百官凋零,自己沦为阶下囚,孑然一身,伶仃孤苦,不禁悲从中来。他仰头眺望风浪中的伶仃岛,几绺早生的华发随风抖动,多年来家与国的辛苦遭际与万千愁绪一齐涌上心头。
1256年,即南宋宝祐四年,年方二十的他“春风得意马蹄疾”,在京城临安一举考取丙辰科进士。该科“取士601人,计一甲21人、二甲40人、三甲79人、四甲248人、五甲213人”。他旋即应召集英殿,从容对策,“以法天不息为对,其言万余,不为稿,一挥而成,帝亲拔为第一”,也就是被宋理宗钦点为状元,高居丙辰科601名进士之首。考官王应麟喜滋滋地启奏宋理宗说,这份对策卷子,“古谊若龟鉴,忠肝如铁石,臣敢为得人贺”。宋理宗也为得天下英才而大悦,欣然举酒为贺。
这是汉子一生最荣耀的时刻。若知自己20年后,还能官至丞相,他脸上的笑容或许更如西湖上空的霞光那般灿烂。自隋唐科举取士以来,千余年间,历朝历代仅有596人摘取状元的桂冠,而官至宰相者仅有45人,约占全部状元的7.55%。
然而,仕途无限通畅的他,可让千万个皓首穷经而不得中举的书生歆慕仰视,却依旧只能浩叹生不逢时。南北兵戎相见多年,边关烽烟四起,六百里急报不时如雪片般飞来。1271年,忽必烈改国号为“大元”,1274年,在大都(位于今北京市)登上大元皇帝宝座,更是踌躇满志,仿效“统雄兵百万,战将千员,欲与足下会猎于江东”的曹操,诏令马背上凶悍的将士们一波接一波南下,攻城略地,所向无敌,曾经广袤的南宋疆土也日渐逼仄。国事不堪,汉子常常翘首北疆,夙夜忧叹,心内如焚。
从1259年开始,仅为宁海军节度判官的他便“位卑未敢忘忧国”,多次上书皇帝,主张抗元。针对动摇军心民心的宦官董宋臣,他慷慨上书说:“请求斩杀董宋臣,以统一人心。”其后,时局一年年紧张,他也越发忙碌:1275年,他急急赶往江西赣州,组建勤王之师保卫京都临安;第二年,他又先后在汀州、漳州、龙岩和梅州等地辗转奔波,联络当地义军,奋起抗敌;1277年,他率领义军由梅州出发,日夜兼程,攻打江西赣州、吉安,一寸一寸艰难收复丢失的故土。
当1278年的隆冬到来时,他也遭受了人生最严酷的寒冬:率军撤往海丰途中突遭元军袭击,不幸被俘,他宁死不降,在元军监牢里过了一个屈辱的大年。新年刚过,元军都元帅张弘范便率麾下水师前出珠江口,开往新会崖山,预备合围大宋君臣最后抵抗的队伍。张弘范还命令将汉子从监牢解出,押上已升挂风帆的战舰,打算到时让他招降在崖山继续战斗的陆秀夫、张世杰等人。
伶仃岛渐渐近了,海风依旧劈面劲扫。念及避居崖山弹丸之地的朝廷君臣——半年前刚继位的七岁皇帝赵昺,惨淡扶持的昔日好友左丞相陆秀夫、枢密副使张世杰,汉子心如刀割,飞泪如雨。又想到张弘范一张脸时阴时晴,日夜软硬兼施地逼降,甚或让自己替他去招降陆秀夫、张世杰,汉子脸上忽然现出一抹轻蔑的微笑:“我自救父母不得,乃教人背父母,可乎?”一首《过零丁洋》的悲壮诗章也在心底跳跃而出: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曙光熹微时,庞大的舰队黑压压地开到了崖山脚下。张弘范下令将宋军团团围住,又派一名李姓元帅过船,对汉子说:“请作书招谕张少保(张世杰)投拜。”汉子没有言语,取过纸笔,屏气凝神,和着舱外澎湃的涛声奋笔疾书,似乎要将毕生的气力使出来。伶仃洋上拟就的诗章一行行呈现在了纸页上,像一列列寒光闪烁的银刀铁剑。李姓元帅展诗而读,颔首叹道:“好人好诗。”他不再相强,肃然退出,空手而去。
二十余天后,南宋君臣连同所属军队在崖山覆灭,大宋帝国成为竹帛上冰冷的名词。汉子则被押往千里迢迢的大都,在幽暗中监禁三年。忽必烈“既壮其节,又惜其才”,几番劝降,而“百计驯之,终不可得”。汉子仍然刚硬如伶仃岛上的岩石,慷慨草就一首《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1283年,他在忽必烈无限怅然的嗟呀声里慷慨就义。
这位汉子,便是铁骨铮铮、正气浩然的英雄文天祥。
文天祥不知道的是,他在伶仃洋上擦身而过的伶仃岛,是白桂木、野生荔枝树、榕树等翠木拥覆,猕猴、水獭与穿山甲自由出没的内伶仃岛,属后来的深圳。立在岛上,隐隐可见仅有17千米水路之隔的陆地。其时官府设有巡海水师营堂,驻地为南头。
文天祥更未想到的是,他的侄孙文应麟在他“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从容大去后,为躲避元军追杀,携二子悄然来到他曾匆匆一瞥的那片陆地,辗转匿居松岗的鹤仔园、大茅山脚的岭下村。文应麟景仰伯祖父的气节,时刻不忘其遗志,暗图恢复宋室江山。
这天,风急天高,山头猿鸟哀鸣,不远处洋面上的波涛拍击声像急速敲响的战鼓。文应麟心内一动,邀上好友登上了屋后茅山之巅。骋目而望,伶仃洋浪涛翻滚,海鸟起起落落,内伶仃岛耸然而峙,仿若孤傲的大宋遗臣。文应麟蓦然又想起了伯祖父的辛苦遭逢与凌云气节,沉吟半晌,对好友说,想建一座庙宇纪念伯祖父。好友也面带戚容,沉重地点着头。
庙宇很快以观音庙的名义建了起来,重檐斗拱,攒顶入云,石礅用红砂石打造,刻有莲花、瑞兽,肃穆而大气。每到年节,文应麟便带上子孙,以祭拜观音的名义暗中祭祀文天祥。他还在庙宇附近搭了间竹舍,存储十八般兵器,取名“望海精舍”。寒来暑往,风晨雨夕,文应麟都会聚一班志士讲文习武,隐忍等待时机。他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是磨剑试剑,日子一久,竟留下了一块弯月形的“试剑石”。
其后数百年,文应麟的后人开枝散叶,遍布现属深圳市宝安区松岗街道的报美村、岭下村、山门村和山尾村,福永街道的上头田与潭头村,福田区福田街道的岗厦村等地。单岗厦村的文氏后裔便有900余人,土生土长的居民几乎全部姓文。茅山早已脱去草莽的气息,更名为凤凰山。在山上,不仅有当年文应麟祭祀文天祥的“凤岩古庙”,还有建于明洪武年间的文氏大宗祠、现代人虔诚打造的文天祥纪念公园。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文天祥的后人与深圳老百姓,将他的耿耿忠义与浩然正气散播、浸润深圳的每一个角落,成为这座城市原始的底色。凛然英雄之气,也一直漫腾在这座城市的街巷、山峦、原野与海湾,更多的英雄也如南海层层相接的浪潮,滚滚而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