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破青天的速度
1982年,深圳几乎已将全城化为了热火朝天的工地。若与翱翔的海鸟一道飞到半空俯瞰,扑入眼帘的将是一幅幅生动的图画:开挖的地基、刚刚突起的楼层、已伸入半空中的大楼,还有地上空中无数忙碌的人影……
这天,市长梁湘在各处工地转了一圈,又将目光投向了四周散布低矮灰色房屋的一片沼泽地。这里属于罗湖区,人民南路与嘉宾路的交会处。能不能在这里修建一座摩天大厦?他想。
此前,特区的金融中心放在哪里,各方面意见不统一。有人主张放在罗湖区,有利条件是毗邻香港,商贸进出方便。反对的人说,这里条件并不好,两个孤零零的山包,周围都是洼地,每年大雨一来,都要遭遇洪水,汪洋一片。不过,吴南生就任市长时,罗湖山已被挖开,填入了四周洼地,洪水之患解决了。但基础建设还要加大投入,罗湖是外商进入国门后的第一站,关系到深圳的形象,而建设一幢耸入云霄的摩天大厦,无疑将令踏入国门的外商们眼前一亮。
梁湘与市政府其他人商量后,拍板决定,金融中心放在罗湖,在那片沼泽地建造一座摩天大楼——国际贸易中心大厦(即国贸大厦)。目标是,楼层要足够高,能成为傲视全国乃至亚洲的标志性建筑,向全世界展示中国改革的决心。
摩天大楼又称为超高层大楼,1851年电梯的发明,以及19世纪末迅速发展的钢铁工业,使建筑向上伸展有了无限的可能。
美国曾是世界摩天大楼建成最早和最多的国家。第一座摩天大楼,是1884年在芝加哥建造的家庭保险大楼,高有10层;1913年在纽约落成的伍尔沃斯大厦,有55层,高达230米,取得了当时世界最高建筑物的殊荣;18年后,帝国大厦在纽约建成,共有102层,高381米,成为20世纪建筑科技发展的标志;1974年,芝加哥又建成西尔斯大厦,重新为该城夺回了世界第一高楼的荣誉。
深圳雄心勃勃,打算建造摩天大楼时,一河之隔的香港已有最高建筑——高65层的合和中心,1980年建成。内地则惨淡得多,仅有南京金陵饭店计划建设37层,试图成为内地第一高楼。
市政府请来专家精心设计后,决定将国贸大厦建设为内地第一高楼,高53层,以便与香港的合和中心形成完美对接。设计思路是:大厦主楼为50层(未包括地下室3层),建筑面积为7万多平方米。楼顶有直升机停机坪、旋转餐厅。副楼高4层,建筑面积3万平方米。这个旋转餐厅也是效仿合和中心顶部的圆形旋转餐厅而来,后者已成为香港著名的景点。国贸大厦也设计这一圆形旋转餐厅,但把大楼的身子设计成了方形,以表现中国天圆地方的古典理念。大厦预计投资约1.2亿元,由38个省、市单位和中央一些部、委集资统建。
市政府极有魄力的决策,惊动了来深圳发展的各路好汉,他们眼里放光,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中建三局一公司便是其中之一。这是一家大型国有建筑安装施工企业,始建于1952年。1982年初,中建三局的领导察觉到了深圳改革开放的巨大机会,决定派一公司从武汉南下出征。一到深圳,公司党委便把“为中国工人争光”的精神灌输到每个工人心中,提出了“创名牌、树信誉,发扬拼搏精神,攀登建筑业最高峰”的口号。公司员工来自全国十多个省、市,踏上特区的土地,他们也极其振奋,决心在深圳大干一番。
公司不愧是老字号的国有大企业,刚到便旗开得胜,接连承接了深圳人民医院门诊楼、电讯大楼等项目。他们过硬的技术和建造的出色完美工程,赢得了良好的口碑,又乘胜出击,拿下了一个条件优越的外资项目——金城大厦的建设。
恰在此时,中建三局局长张恩沛听说了内地第一高楼——深圳国贸大厦招标的消息。他找到其他领导商量说,金城大厦和国贸大厦两个项目都干,力量也用不完。如果只允许干一个,那就宁可放弃金城大厦,也要争取内地独一无二的高楼国贸大厦。随后,他们向上级请示,上级有些顾虑。他们态度坚决,说若不成功,第一,我们加倍赔偿损失;第二,组织上怎么处理都可以,甚至法办,我们也毫无怨言。上级想了想,终于同意了。
中建三局一公司随即着手竞标,竞争对手是6家实力雄厚的公司。他们步步为营,稳打稳扎。公司首先上下一心,集中精力,拿下了3层地下室的承包合同,限定工期为90天。结果,他们仅用87天便完成了。如此一来,建设单位甲方和其他竞争对手都对其刮目相看。随后,激烈角逐的主体工程投标竞争开始,中建三局一公司全力以赴,又一举夺标。
1983年4月,张恩沛派副局长李传芳到深圳坐镇,担任总指挥,全权负责中建三局在深圳的业务,重点负责国贸大厦的建设。
李传芳披着一缕和暖的春风来到深圳,深感肩头责任重大:这项工程若干成了,将成为三局信誉和效益的金牌;干砸了,不仅自己将身败名裂,三局的队伍也会被灰溜溜地赶出深圳。
到任的第一天,李传芳来不及歇口气,马上召开中建三局一公司员工的动员大会。会上,她面容严肃,宣布了一条纪律:“我们来了30多对夫妻,从今晚开始必须住单身宿舍。”话一说完,台下响起了笑声。大家知道,她的丈夫俞飞熊是项目总工程师,也在工地上。
李传芳似乎早就知道大家的反应,又加重语气,严肃地说:“我也不例外,全部实行军事化管理。”接着,她宣布:“除特殊情况外,都不准回家,也不准家属来队,国贸大厦建成那天,这条纪律才能作废!”刹那间,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当时,正是国庆35周年前夕。李传芳和国贸大厦工地主任、施工指挥王毓刚等人讨论什么能代表特区的建设成就,以向国庆献礼。李传芳说,什么能代表“深圳速度”?就用国贸的建设速度来代表吧!
他们知道,多年前纽约建造的帝国大厦高达102层,工期却只用了13个月,国贸大厦要争取超过这一速度。商议后,他们一致同意,以创高速、夺第一为目标,圆满完成大厦的建设任务。具体做法是三条:一是采用先进的设备和施工工艺;二是采用先进的管理方法;三是采取和经济工作紧密结合的思想政治工作。
中建三局一公司借特区改革的东风,在工地实行新的管理制度,彻底打破“大锅饭”。以前在内地承建工程,公司和所有员工都无须承担经济责任,耽误工期不算一回事。承接了国贸大厦,公司向建设单位包干,负上了经济责任,于是从上到下,都不敢再怠慢了。
公司与建设方有明确的经济责任划分。承包3层地下室时,提前一天完工,甲方将奖励5万元,延迟一天,罚5万元。公司最终提前完成任务,得了15万元奖金,外加5万元质量奖奖金。承接了主体工程后,公司与甲方每5层签一个合同,提前完成一天,将奖励8000元。
为了提高施工速度,调动工人的积极性,李传芳等负责人在公司内部也实行责任制。规定工人以班组为单位,向公司承包地所有施工人员,分楼层和工种定岗定位,签订经济合同,包干到班组。每个班组、每个工种和每个人,都在固定的岗位上干活。这些活,都制订出了严格的进度、质量、安全和文明施工等方面的具体标准。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明确规定完成一层楼,奖金多少,多干者多拿,资金上不封顶。
如此一来,工人们干好干坏、干快干慢,直接关系到自己口袋的收入,积极性大大提高了。国贸大厦工地上,一时出现了你追我赶,甚至轻伤不肯下“火线”的场面。职工起初月平均收入为180元,最高250元,最低120元;到后来,月平均收入已达250元,最高400元,最低180元;到最后滑模时,收入最高的职工,已拿到600多元了。
中建三局过去在内地施工,因无用武之地,没有任何高层施工设备。到特区后,负责人敏锐察觉出楼层向高空发展的趋势,于是利用特区对外开放的便利,引进了一批珍贵的先进设备,诸如从联邦德国进口了输送泵,从意大利引进了200tm塔吊、搅拌站,从英国进口了200米电梯,从日本引进了装载机……
这些内地闻所未闻的“先进武器”,很快便在国贸大厦工地发挥了用场。大厦在一层层向上生长,却再也不需要像过去那样搞“人海战术”,费时费力依靠人工往上送混凝土了。建一个标准层,光混凝土就需500方,如果像过去靠人工用斗车往上推,每班8小时,最多只能送上二三十方。而眼下,他们用上了从联邦德国引进的两台输送泵,只需要按一下开关,输送泵便能自动将混凝土从地面直接吸到高空浇注。输送泵的效率极高,每台一小时能输送25方混凝土;每班加起来的效率便令人咂舌,一共可以送混凝土400方。
然而,无论是高压混凝土泵,还是塔吊、双龙电梯,中建三局一公司并非直接拿来就用,而是集思广益,在安装和运用中都进行了科学改进,以更好地增加效能。国外的生产厂商获知消息,特意派人来察看,结果无不心服口服。
国贸大厦是内地第一高楼,施工任务异常艰巨。中建三局一公司没有墨守成规,而是摒弃早已熟练的翻模工艺,主动提出采用难度高、风险大的滑模工艺。
滑模工艺是一种“内、外筒一次同步滑模”的先进工艺,即用钢板组合成一个整层结构的固定模型,下配576个千斤顶。浇完一层,千斤顶就把整个模型结构向上“滑升”一层。这种滑模工艺,香港和广州一些建筑工程虽然也用,但只能内筒、外筒分开滑升,速度就慢很多。
国贸大厦是从第五层标准层开层试验采用滑模工艺的。因为是第一次使用,中建三局一公司慎之又慎,由工地主任、施工指挥王毓刚,支部书记、副指挥、总工程师俞飞熊,滑模主管罗君东等人组成一个团队负责,从设计到施工都力求突破和创新。这时,王毓刚36岁、俞飞熊40岁、罗君东才26岁,都属于“敢上九天揽月”的年纪。
第一次试滑,因为滑模起提速度太慢,尚未凝固成型的墙体被严重拉裂,里面的钢筋暴露出来,成为“废墟”,工人们只得停下来,花了三天才将“废墟”处理完毕。王毓刚等几位负责人和工人们不信邪,琢磨一阵,调整了滑模的提升时间,即在水泥初凝之前开始提升。但是结果依然如故。接着,又进行第三次试滑,仍然失败了。
滑模究竟能否成功?中建三局一公司上上下下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外面的冷嘲热讽也纷纷而至,各种压力像沉甸甸的乌云压盖下来。甲方断然制止他们进行第四次试验,说要打官司。王毓刚、俞飞熊和罗君东每天守在工地上做实验、测数据,眼里布满血丝。外界的风言风语,他们根本没时间理会。终于,他们灵感闪现,找到了失败的原因。
中建三局局长张恩沛也承担了很大的压力。他匆匆赶到工地,找来几个年轻人开会。在简陋的会议室里,王毓刚等人一脸憔悴,但仍然露出不肯服输的神情。他们给张恩沛做了详细汇报,倔强地要求再试一次。
张恩沛听完,心如潮涌,问道:“你们确定要再试一次?”
年轻人身子一挺,齐声说:“要!”
俞飞熊还像古代阵前立军令状的将领,豪气地补充了一句:“我是技术负责人,如果再次失败,我愿去坐牢。”
张恩沛满意地点点头,决定支持他们。
9月18日,秋阳朗照,蓝色天幕飘浮着几缕白云。在国贸大厦工地上,聚集了闻讯赶来的800多人。在800多双眼睛的注视下,第四次滑模开始,每一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滑模似乎挑上了千斤重担,一点一点提升,终于完美滑出了第七层标准层。“成功了!我们成功了!”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王毓刚等几个年轻人互相拥抱,眼眶湿润了。
此后,几个年轻人一鼓作气,滑模工艺施工也连连告捷:速度从最初7天一层,到6天一层、5天一层、4天一层;从第31层开始,施工速度稳定在3天一层;内筒、外筒一次同步滑升,12小时可滑升一层,30天内连上10层。经过细心检验,质量优良。日本、瑞典等国家和香港地区的专家与同行,特意赶来参观,无不啧啧称奇,说这里的施工,已达到世界一流水平。
工地上的其他工种也在争先恐后,创造佳绩。年仅18岁的杜先芳刚参加工作,被分在项目的钢筋班组。这个班组是清一色的女青年,被称为“铁姑娘班”。杜先芳有些恐高,第一次站上十几米高的操作板面,望着脚下似乎变形的地面,不由得脚步打颤,手心也淌出汗来。她暗暗叮嘱自己,一定要战胜自己,不能给班组丢脸,拖整个项目的后腿。渐渐地,她适应了高空作业。工地从第三层开始滑模,“铁姑娘”们负责绑扎钢筋,必须跟着滑模一直攀上150米高空。杜先芳也已经像在平地上一样自如,干得得心应手了。
国贸大厦进入快速施工期,以三天一层楼的速度“生长”时,杜先芳和其他“铁姑娘”异常兴奋,劲头更足了。这时,杜先芳遇到了新的挑战,她负责的双观电梯区域施工难度颇高,钢筋排布造型复杂、体积大。为了不让自己出丝毫差错,杜先芳一下班便向有经验的老师傅请教,上班后又小心翼翼,自己不断琢磨,技术也越来越熟练。到后来,她平均每天能完成300公斤重的钢筋绑扎,不输于任何一个男子。
这天,验收组组长爬到高楼,前来验收。他站在杜先芳绑扎好的钢筋上使劲晃动几下,钢筋几乎纹丝不动,验收合格,杜先芳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一旁站着的几个老师傅故意逗她,指指龙门架,笑道:你敢不敢爬?她笑脸一歪,说敢。说着,她仿佛一只敏捷的猿猴,轻巧地攀爬上了龙门架。
杜先芳抬头一望,白云在头顶悠悠飘荡,似乎伸手可及;远处,是几乎遍布深圳全城,热热闹闹的建设工地。她又俯瞰脚下,地面的人影缩成了一只只蚂蚁……蓦地,她发觉自己完全不恐高了,得意地笑了起来。站在龙门架上,她放开嗓子,唱起了邓丽君的《漫步人生路》:“在你身边,路虽远未疲倦。伴你漫行,一段接一段。越过高峰,另一峰却又见。目标推远,让理想永远在前面。路纵崎岖,亦不怕受磨练……”
为了赶抢进度,除了采用先进工艺和先进设备外,李传芳与公司负责人还继续提倡“为中国工人争光”的精神,加强员工的思想政治工作。每个工人都很快明白了一个道理,在与香港一河之隔的地方,承建一座内地最高的大厦,是人生难得的挑战,也是一项至高的荣誉,自己身上不仅经济责任重,政治责任更重!春节到来时,工地上依旧人影绰绰,热火朝天,很少有人请探亲假,回去与亲人团聚。
中建三局一公司负责人都没有任何特权,也与普通职工吃住在一起。工地四周一片泥泞,人民南路还在修建当中,刚露出雏形,加班加点时,没有可以提供吃食的商铺。为了给加班的员工们驱除饥饿,局长张恩沛到工地时,常常亲自下厨,当起了“火头军”,煮从湖北带来的挂面。碰上下雨,他便撑一把雨伞,遮挡露天的锅灶。等锅里的面翻滚一阵,差不多熟了,一公司副经理王亲民便用抹布包住锅沿,双手端着锅,喊一声“走起”,向工棚里冲去。张恩沛则为他撑伞遮雨,跟着小跑,口中不断喊道:“小心点,别洒了。”一身尘泥的员工们满脸笑意,大口大口吃着热乎乎的面条,心里暖乎乎的。
工地上的夫妻职工,从最初的30多对增加到了60多对。李传芳和俞飞熊以身作则,严格遵照要求,做起了隔河相望的“牛郎织女”,像单身职工一样分住在大工棚集体宿舍里。工地书记患有坐骨神经痛,不时发作,但像战争年代的党员干部一样,始终坚守在工地,雨天一身泥水,晴天一身臭汗,两年多来未探过家……
国贸大厦直蹿云霄的神奇速度,引来了众多好奇的新闻媒体。《南方日报》记者写道:“记者来到工地采访,大厦第44层正在施工。仅仅过了10多天,大厦主楼第50层已胜利完工。至此,滑模施工全部结束。主楼高160米,像巍巍奇峰,直冲云霄……”
1984年3月15日,新华社的一条消息像这个季节的春风,须臾传遍了全世界:正在建设中的中国内地第一高楼深圳国贸大厦主体建设速度,创造了“三天一层楼”的新纪录,这是中国高层建筑历史上的奇迹,标志着我国超高层建筑工艺达到了世界先进水平。
一时间,“三天一层楼”的“深圳速度”驰名中外,成为改革、开放,时间、效率的一个代名词。中建三局一公司和深圳一道,也成为一个激情燃烧时代的象征。
有人脸上溢满羡慕,对中建三局的员工们说:国贸大厦工程的信誉,够你们吃十年。他们却不以为然,依旧不停地开拓,不断追求着新的“中国建筑之最”。两三年里,他们以投标竞争方式,承接了一项又一项“高、大、新、尖”工程,而每攻克一项工程,又是一次施工技术的突破,在同行中形成技术优势,从滑模式又发展到爬模、飞模……
过去,中国建筑业有一个不成文的惯例,凡有国外大建筑商参与施工的工程,国内施工企业便只能畏畏缩缩,屈居配角。创造了“深圳速度”的中建三局一公司不信邪,决心打破这一不合理的惯例。1985年,他们又在深圳发展中心大厦竞标成功,第一次取得了总承包权。这座超高层建筑,比国贸大厦还高出5.8米,需要采用钢结构、圆筒式、外罩玻璃幕墙,主楼承重钢柱由130毫米厚的钢板焊接,因而施工难度更大。
整个工程施工,由国外和港澳以及内地的16家公司分包,包括美国、日本、法国的三家公司和香港的五家公司,其中不少还是国际上创立很早,赫赫有名的大企业。中建三局一公司不卑不亢地统领各方,管理、协调得井井有条。第二年5月18日,发展中心大厦主体建筑成功封顶,像一座丰碑矗立在南海之滨。超声波探伤检验的结果是,97%的焊接质量达到了美国AWSD规范的最高等级,也就是世界顶级水平。
超越中建三局一公司的人,是他们自己。
1992年10月,一个重磅消息又插上了翅膀,飞向国内外:深南中路、宝安南路和解放中路交会处的一块约2万平方米的土地,公开竞拍。全世界都投来火热的目光,许多实力雄厚的企业急忙组织精干团队,定下天价底线,前来深圳竞拍。激烈角逐后,香港熊谷组有限公司、深圳深业(集团)有限公司在万众瞩目中笑嘻嘻地拿到了土地,他们两家联合起来,以1.42亿美元的价格竞拍成功,创下了深圳的地价之王。
接下来,要在这块土地上建造一座宏伟的地王大厦,设计高度为383.95米,名列亚洲第一,世界第四;其钢结构吊装难度、焊接精度的要求格外之高。
公开竞标的消息传来,中建三局新任局长洪可柱坐不住了。他和助手以及专家经几个昼夜细细研究后,亲自带队前往竞标。他带来的虎将中,有一位是中建三局泰国经理部副经理鲍广鉴。这天,他和鲍广鉴一路打听,找上门去沟通。与钢结构承包商新日本制铁株式会社的专家谈判时,对方早就听说过鲍广鉴的大名,问道:“鲍先生愿意干地王吗?”鲍广鉴豪气干云地说,当然想做!
日方专家面带微笑,转头问洪可柱:“你会让鲍先生任项目经理吗?”洪可柱暗想,可能有好事,忙说:“会的。”
日方专家又笑了,从抽屉拿出簇新的合同,说:“我们签吧。”
1994年3月28日,鸟语花香,春光正好,中建三局一公司迎来了大喜事:正式承接了地王大厦的重点项目——总重量2.45万吨的钢结构安装工程。地王大厦建设方案由美籍华人张国言设计,宽与高之比是1∶9。这将是世界上最“扁”最“瘦”的超高层建筑,施工难度无疑也增加了不少。但中建三局一公司上上下下毫无惧色,像长坂坡前横枪跃马的张飞一样,挺身而立。
5月27日,地王大厦的钢结构施工正式开始,6颗从东京漂洋过海而来的合金螺栓,被牢牢拧在巨大的钢架上。
洪可柱信守承诺,将鲍广鉴调任中建三局一公司副经理,主管这一项目。鲍广鉴第一步是广纳贤才,组建核心团队。他找来当年一起东渡日本取经的老朋友魏大年、自学成才的焊接高手刘家华帮忙,共同攻克这一项目。上海国贸项目的厉雄和李国荣两位老工长,也被鲍广鉴挖来,做了自己的副手。这一项目是外资背景,经常要与外国人打交道,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做过翻译的王宏也被鲍广鉴“摇唇鼓舌”请来,成为最早到这个项目的员工之一。
这个团队的成员都久经战阵,但眼下的挑战也前所未有。主楼总施工面积15万平方米,全部钢结构焊缝达600千米,还有安装压型钢板13万平方米、熔焊栓钉50万颗、高强螺栓50万颗。此外,还有其他难以计数的技术与吊装难题。然而,合同白纸黑字写着的工期仅为14.5个月,如果拖延一天,便将罚款6000美元。
无形的压力像一座黑魆魆的大山,向鲍广鉴沉沉压来。他知道,这场硬仗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一旦失败,自己名誉扫地还是小事,中建三局一公司多年来付出无数心血,辛苦打造的品牌形象,或许也将毁于一旦。
厉雄和李国荣是中建三局一公司久负盛名的干才,一个负责生产和进度,一个负责质量与安全。两人在质量控制、施工组织设计、吊装方案上常常各持己见,互不相让。
鲍广鉴对两人的关系十分清楚,但坚持重用他们,不过总及时四两拨千斤,居中调解,常常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后来,无论是工期、安全,还是质量都创下了一流水平,鲍广鉴颇为得意地说:“他们是欢喜冤家,也是我的左膀右臂。”
项目开工不久,黑云压城城欲摧,台风和暴雨突然袭来,一连几天不止。鲍广鉴只好让员工们停歇下来,工期被延误了近30天。大家都知道合同上写着的罚款条目,粗粗一算,已是一笔巨款,急得团团转。
这天,老天终于开眼,风停雨止,一轮红日从大海上缓缓升腾起来。厉雄喜形于色,胡乱套上工服,立即召集人马进行柱梁吊装。与此同时,土建施工也开始了忙碌,作业面上满是钢筋与脚手架,随时都可能坠落伤人,安全没有了保障。李国荣听说后,急忙赶到现场阻止,要求大家停下来。
厉雄火冒三丈,对李国荣吼道,你这是干什么?再不抢工,延误了工期,你负得起责任吗?李国荣也黑着脸大声说,抢工期就可以不顾安全?
厉雄瞪着牛眼,又吼道,耽误了工期要罚款,我丢不起这人。带上你的人,赶紧走开!李国荣上前一步,挡在前面,说,出安全事故就不丢人了?就不损失钱了?
两人僵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在晚上的生产例会上,他们为这事又吵起来。鲍广鉴看着他们,乐呵呵地说:“就没有一个办法既能解决进度问题,又能解决安全问题吗?”稍一停顿,他故作生气地说:“你们两个有力气吵架,不如想想办法,今天不想出来,不许睡觉。”
厉雄和李国荣似乎醍醐灌顶,马上坐在一起重新讨论方案。你一言我一语,智慧的火花被屡屡碰撞出来。一杯茶喝完,终于有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改柱梁单个吊装为组合吊装,减少高空焊接量和吊装设备的位移次数。
厉雄、李国荣和周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蓦地,李国荣脑筋一转,又想到了一个“布袋子”的办法,以解决高空作业时工人小物件的坠落问题。
大家眼睛一亮,鼓起掌来。
他们知道,在百米高空,坠下一颗螺帽,就有可能出人命,地王大厦是亚洲第一高楼,施工比一般工程更加危险。安装钢构件的熔焊栓钉、高强螺栓就多达100万颗,最大的螺栓重500多克,小的也有350多克。万一有一颗螺栓头坠落,从300米高空砸下来,相当于一粒步枪子弹出膛,被“射”中的人非死即残。
为了让这些“子弹”不出膛,鲍广鉴实行严格的管理,要求每天登记螺栓、栓钉的使用数量。每天用几颗,就发几颗,绝不允许多发出一颗。每个上工地的人,都配了一个专门的工具袋,用来装螺栓和栓钉。工人上工用的手动工具,则都挂在各自的安全带上,防止掉落。
百密难免一疏,但李国荣的“布袋子”小招,把所有的漏洞都堵上了。在施工中,中建三局一公司不仅重大伤亡事故为零,也从未碰破一块玻璃幕墙,没有火花溅落事故,甚至连时常可见的工地噪声扰民、垃圾污染环境等问题,也被很好地解决了。
学者易中天这段时间正好待在深圳,亲眼见过这一幕,多年后他回忆说:“在建造地王大厦的两年多时间里,人们没有听到过喧嚣和噪声,没有看见过肮脏和杂乱。它四周的马路在凌晨时分总是被冲洗得洁净如初,它的工地围墙也多次被粉刷一新。地王大厦是安安静静又干干净净长高的。”
易中天对建设者的这种文明十分感慨,说:“只有深圳才有这种文明。”
安全得到保障后,地王大厦以两天半一层的建设速度,向上急速“生长”。
李国荣更加严格起来,对质量的要求一刻也不曾放松。地王大厦是钢结构工程,吊装是难点,焊接质量关系到整座大厦的安危,李国荣对任何一个焊点都要仔细检查过关才放心。他常常带着几个人,拿着仪器,突然出现在干得正欢的厉雄面前,严肃地说:“停一停,我们要检查一下。”厉雄知道拗不过他,只得叫身边满头大汗的人停下来,然后气呼呼地看着李国荣他们一个个绷着脸东测西量,又带着满意的神情离去。
300米高空的工地上,也有几个“铁姑娘”:邹丽萍、江勇、邓翔华和谈焱。她们的平均年龄才22岁,工种是焊工,每天穿着厚厚的工作服上阵,像穿上了笨重铠甲、包裹严实的士兵。尽管一再小心,但她们的衣服上,还是布满了被焊花烫破的星星点点。
这天,谈焱想卖弄一下自己的绝活,抢着仰焊一处钢梁,火花瞬间飞溅起来。若在夜空下的地面远远仰望,必定以为是一颗璀璨的星星在闪烁。谈焱技术纯熟,又偷偷琢磨了许久,本以为万无一失。干得正得意,蓦地,一块焊渣像爆竹溅出的火星,飘落在她的脖子上,烫破保护罩,贴在了皮肤上。娇嫩的皮肤从未受过这种“侵袭”,她痛得叫出声来,眼泪溢出了眼眶。
一旁的邹丽萍忙把她拉了出来,除掉面罩,谈焱雪白的脖颈上已经烫了一个大水泡。江勇、邓翔华发现不对,也停下手中的活,关切地围拢过来,递上毛巾和烫伤膏。邹丽萍给谈焱涂了烫伤膏,又接过焊枪:“小焱,你休息一下,我来。”
谈焱眼眶湿漉漉的,愧疚地说对不起。
邹丽萍笑了笑,以示宽慰,一抬头,发现江勇和邓翔华早已拿上焊枪,泥鳅一般钻到梁底去了。她只得放下焊枪,陪谈焱小憩一会。
她们静静地俯瞰深圳的大地。这座泥土里生长的城,已经摒弃了荒芜,“长”出了百余座百米以上的高楼大厦,像蓊郁的森林一般蔓延开来。她们知道,其中超过40座是中建三局一公司先后承建的。不远处人民南路上的国贸大厦、发展中心大厦、天安国际大厦等都是他们承建的,这条路也被称为“中建三局一条街”。
“真美!”谈焱蓦地打破沉默,感叹着。
邹丽萍点着头,笑着说,等工程搞完了,我们四个也好好放松放松,去自己盖的楼里逛逛,买几件时髦衣服穿。
谈焱眼里露出神往的亮光,连声说好。江勇和邓翔华刚好焊完钢梁出来,听了邹丽萍的提议,也开心地笑起来,脸上的疲倦一扫而空。
这时,李国荣一脸严肃,带着质检人员上来了,后面跟着厉雄。李国荣看了四个姑娘一眼,说要探伤检测所有焊缝。
厉雄一脸不悦地说:“你一天到晚盯着我就算了,连几个丫头都不放过。”李国荣回击道:“谁都不能例外,这是亚洲第一高楼!”
厉雄还想争辩几句,邹丽萍忙说,我们欢迎检查,越严越好。李国荣瞪了厉雄一眼说,你看看,人家姑娘觉悟都比你高。
质检人员拿着仪器四处检查起来。到刚刚采用仰焊焊接的焊缝时,他们格外仔细。良久,质检人员钻了出来,说非常好,然后在记录表上的优良栏打上一个钩。
厉雄笑了,对质检人员说,别看这几个姑娘年轻,她们的作业面,我其实最放心。质检人员想起刚才那些完美的焊缝,也不由得赞叹:了不起!
地王大厦所有焊缝连起来,可达600千米,其中邹丽萍等四个姑娘的工作量就占了所有精焊工的四分之一。她们不但技艺高超,速度也越来越快,一个2000平方米的楼层,一般需要6天时间,但她们只用了两天半。她们和其他员工一道,又创造了两天半一层楼的新速度。
1995年6月9日,仲夏的海风习习吹来,地王大厦最后一根钢梁,稳稳落在指定位置,主体工程顺利完工。工期仅用12个月,不仅提前完成,且比西方发达国家同类工程快了6个月。经过专家近乎苛刻的检测,大厦垂直度误差仅为17毫米,远远低于国际标准允许的误差值。
这是中建三局一公司的建设者第二次创造的深圳奇迹。10年前,翻滚的南海波涛见证了“深圳速度”,他们在国贸大厦将中国建筑推向了超高层水平;10年后,南海波涛依旧汹涌,又领略了“新深圳速度”,他们在地王大厦将中国建筑推向摩天大楼的新水平。
这天,地王大厦举行隆重的平顶仪式,嘉宾在鲜花簇拥中绽放着笑脸,纷至沓来。建设部副部长李振东站在700多名赶来庆贺的宾客前,热情洋溢地说:“我国的钢结构施工比西方晚了半个世纪,但是我们起点高、发展快,中建三局一公司功不可没!”
深圳市委书记厉有为也是满脸笑意的嘉宾之一。他仰望着半空里巍然耸峙的大厦,朗声说:“20世纪80年代,我们创造了三天一层楼的深圳速度,今天我们又创造了两天半一层楼的深圳新速度!”
远处海面上澎湃的潮声倏忽间安静下来,四周林立的楼宇也在云端肃穆着。它们似乎都在聆听李振东和厉有为铿锵的话语,沉浸在无边的欢愉和自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