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一声震乾坤

霹雳一声震乾坤

上海的这个7月格外热。

阳光从滚烫的天空倾泻下来,街面像着了火,弄堂、屋宇、店员与行人都像在蒸锅里。路边法国梧桐的阔叶早蜷曲起来,仿佛瑟缩在冻风时作的寒冬。黄浦江也似乎热得凝固起来,没有了往日的喧腾与聒噪,甚或江面穿梭的轮船汽笛声也低了几分。

法租界望志路106号的热度似乎更高出一大截,青瓦屋顶上蒸腾的热焰,仿佛能点燃整个天宇。这栋闹市中幽寂的石库门建筑一楼客厅里,洋溢的是另一种火热:13个平均年龄仅有28岁的人,正燃烧着改天换地的激情,准备“以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类,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

这是一串后来熠熠闪烁的姓名:毛泽东、董必武、陈潭秋、王尽美、邓恩铭、李达……他们每个人都是一团烈火,等待烧掉眼前黑暗、肮脏与屈辱的旧世界,烧出一个劳苦大众翻身的簇新中国。

会议最后一天,这群年轻人机警地嗅出危险,转移到了浙江嘉兴南湖的一艘游船上。远山苍碧如黛,湖面波光潋滟,水鸟偶尔起落。“同意党的纲领和决议的请举手!”主持人面色凝重,低沉的声音明显有些激动。

毛泽东眼里炯炯放光,未有丝毫迟疑,“唰”的一声举起了右手。董必武举起了右手,陈潭秋举起了右手,王尽美举起了右手……掌声热烈响起来,两只白鹭纵身而起,向云端疾飞而去。

这是1921年的7月。白鹭们不知道的是,一个以马克思列宁主义为行动指南的全新政党——中国共产党诞生了。

这是苦难中国沉沉暗夜里一抹希望的亮光。

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推倒了皇帝的宝座,“城头变幻大王旗”已十年,中国却换汤不换药,依旧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外则列强常欺凌,内则军阀相攻伐,国家积贫积弱,百姓命如草芥,常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对位于南海之滨的深圳而言,唯一变化的是,新安之名复称宝安而已。

军阀陈炯明多年盘踞东江一带,与其他军阀你攻我伐之余,日夜惦记着百姓们本已枯瘪的口袋,几乎无时不捐,无物不税。老百姓即便是晒干了的海鱼,也要被挤出几滴水来。宝安县城南头与前清一样污浊不堪,烟馆、赌馆、妓院林立,十里外便能闻到鸦片的味道。乡间则有与官府勾结的劣绅横行,西路的福永、沙井、新桥、松岗和公明一带便被陈炳南、文侣臣和曾亦樵三大霸把持。农民每天上演着一幕幕人间悲剧:欠租税被凶蛮的兵丁毒打,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卖儿女抵债,不容分说被捆绑去陈炯明部队做壮丁。更惨的是被拐骗或被直接掳掠做了“猪仔”,以3至8元一人的价格卖到南洋。

“长夜漫漫何时旦?”春秋时人宁戚的呼号,也是此时深圳百姓的哀号。作家夏衍则似乎在回复他们的哀号:“黑夜,静寂得像死一般的黑夜!但是黎明的到来,毕竟是无法抗拒的。”南湖游船上升腾的红色光亮,很快将点燃英雄气纵横的这片后来叫深圳的大地,一幅如火如荼的画卷即将缓缓展开,南海上一层高过一层的巨澜也即将汹涌、激荡开来……

13个年轻人走下南湖游船不久,一个在广东省立第一甲种工业学校就读的青年学子,在珠江边的霞光里肃然举起了右手:“我志愿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他从千万个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中脱颖而出,成为广东最早呼应南湖游船的志士之一。第二年,他又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成为全国最早的党员之一。

“组织上决定派你去宝安,把那里的农民运动轰轰烈烈搞起来,培养一批农运骨干,发展党的组织,现在征求你的意见。”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青年学子坐在了一个身着中山装的汉子面前,汉子面色沉着里透着严肃,语气却有如桌上茶杯里袅袅升腾的热气般和善,说话带着男中音的磁性,令青年学子瞬间没了紧张感。

“我服从组织安排!”青年学子的话铿锵而简洁。

“很好,组织上还会安排龙乃武、何友逖同志和你一起去,你们的公开身份都是国民党中央农民部特派员。龙乃武也毕业于讲习所,你应该认识。”汉子微笑着说。

“认识,”青年学子笑了,“不过他是第二期,比我晚了一期。”

这是1924年秋天,一栋坐南朝北的三层砖木结构楼房二楼屋子里,中共广东区委一位负责人找青年学子谈话。

青年学子叫黄学增。他早已从省立第一甲种工业学校毕业,一年前受党组织派遣,到广州郊区花县的乡村宣传发动农民,建立农会,风雨里磨砺多时,脸庞晒黑了不少,也成熟了许多。1924年1月,孙中山在中国共产党的帮助下,在广州召开了中国国民党“一大”,实行“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新三民主义,开始与共产党合作。黄学增按照党的指令,以个人名义加入了国民党,旋即进入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第一期学习,结识了彭湃、阮啸仙等赫赫有名的共产党人。他没想到的是,时代大潮很快就会将自己推上潮头,与彭湃、阮啸仙、周其鉴一道成为广东省四大农运领袖之一。从讲习所毕业后,他出任国民党中央农民部农民运动特派员,又奉命回到花县,建立了中共花县支部,组织农民协会和农民自卫军,开展农民运动。这时,广东区委开始关注与香港毗邻的宝安,决定将黄学增调去打开局面。

一粒灼热的星火,即将被投入宝安漫无际涯的黑暗中。

黄学增刚踏上宝安的土地,就闻到了与家乡雷州半岛上遂溪一样的海腥味,感到很是亲切。然而这里终究不是家乡,人地两疏,地主劣绅猖獗,公开建党的组织,容易遭到他们对抗,组织也很快会被破坏。

黄学增思考了几天,找到同来的龙乃武商量:“我们先以建立国民党基层组织的名义活动,这样工作会顺利些。”“我也是这么想的。你以前在花县有过经验,你拿主意。”龙乃武点头赞同。

两人商量一阵,决定先与各村的士绅搞好关系,随后再与农民接触,在工作中发现优秀分子,介绍其加入国民党,建立国民党的乡区分部;然后,从加入国民党的骨干中培养先进分子,将他们吸收为中共党员,逐步建立各乡党小组;最后成立乡农民协会,掌握基层政权。

计议已定,黄学增与龙乃武开始了“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艰辛之路。他们先从沙井、松岗等乡村开始,每天到村舍地头,与农民拉家常,帮他们干农活,解决生活上的困难,引导他们参加农民运动。到1924年底,他们终于成功发展了第一批党员:麦福荣、麦金水、陈细珍、麦牛、潘寿延、潘国华、潘满容等。这是一串必将刻入深圳史册的名字,每个人身上都漫溢文天祥的浩然正气,流淌着赖恩爵、黄福的不屈血液,而今又有了为天下劳苦大众求解放的马列主义灵魂。

黄学增坚毅的脸上有些疲惫,但每天更忙碌了。一批接一批的党员发展起来,宝安七个区先后有五个成立了党小组。黄学增与龙乃武按照规定,要求党小组每月至少学习一次,讨论时事,掌握政策和斗争方向,提高党员的素质。主讲人则是黄学增、龙乃武等人。每个党小组逐渐成为坚强的战斗堡垒。

1925年2月的一天,黄学增兴冲冲地找到龙乃武,一把将他抱起来:“好消息!”龙乃武从没见过平素稳重的黄学增这么“失态”,一边挣扎着下来,一边笑问:“什么好消息?”

“东征军要打陈炯明了!”黄学增的眉眼涌泉般淌着笑意。龙乃武也好一阵激动。原来,上级传来消息,广东革命政府组建东征联军,兵分多路讨伐陈炯明,其中右路军由黄埔学生军和粤军一部组成,将进攻淡水、海陆丰和潮汕地区。上级要求黄学增等人领导各乡党小组,组织宝安农民支援东征军。

黄学增和龙乃武很快召集各党小组负责人开会,布置了任务。令黄学增意外惊喜的是,广东区委常委兼军事部长周恩来,也以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和东征军政治部主任的身份参加东征,来到了宝安。

2月11日正午,阳光温煦,原野点缀些许茅草的绿意,宝安似乎有了早春的气象。黄埔军校学生队第三队疾如闪电开了过来,驻宝安的陈炯明部队听到风声,还没放一枪,早跑了个精光。随后,周恩来率黄埔军校政治部到达宝安,组织了军民大联欢。老百姓觉得天一下子亮堂了,扶老携幼从四里八乡赶来。一身戎装,浓眉大眼、英气逼人的周恩来稳步跨上主席台,用略带江苏口音的北方官话开始演说:“革命军来到宝安,是为了解除东江人民的痛苦,扫除军阀割据,建立革命根据地。”

这些天,黄学增一直奔波在乡间,组织农民为东征军带路、送信、抬担架、运输物资,错过了与周恩来的见面。周恩来是广东区委负责人,与黄学增早就相识,也清楚他擅长农民运动。多年后的1960年2月10日,周恩来到湛江视察,刚下飞机便对迎接的人说:“雷州半岛有个黄学增同志,在大革命时期与彭湃等是广东农民运动的四大领袖,应当好好宣传、学习。”他还深情回忆了早已牺牲的黄学增的往事。

虽然黄学增没能见到周恩来,但他没让周恩来失望。

1925年4月的一天,县城南头关口三开间三进深的郑氏宗祠陡然喧闹起来,头门、正坊、正堂处处人头攒动,旗帜招展。这是宝安县农民协会宣告成立的日子。党组织几个负责人脸上溢满喜色,在一扇古旧的雕花屏风后碰了一下头,决定由郑奭南、陈芬联和潘寿延担任县农会常务委员,负责农会工作。

农会的主要任务是组织农民,与土豪劣绅和贪官污吏作斗争。为了保证任务的执行,党组织领导农会组建了自己的武装——农民自卫军模范队,营地也设在郑氏宗祠。

黄学增向广东省农民协会汇报了这一盛举,省农协随即派了三名黄埔军校的学生前来帮助训练。黄埔学生带来了正规化经验,自卫军模范队训练班像模像样地开办起来:设有军事课和政治课,每期三个月,一期50人,由成立了党组织的五个区各选派10人,到训练班后要成立党小组。训练班的后勤也安排得井井有条,军装、枪械、膳食由各区农会负责,别的费用则由县农会负责。开办两期后,军校学生被调了回去,训练班只得停了,但已培训的100名学员,回去后都成了宝安农民运动的骨干。

4月27日,黄学增和龙乃武带着宝安的农民代表,前往东莞霄边乡,出席了“东宝两县农民联欢大会”。这是一次农民扬眉吐气的盛会,两个县共来了1000余名代表,还有数百名手执枪支梭镖、威风凛凛的农民自卫军。全场安静下来后,黄学增沉痛介绍了在农民运动中死难的烈士们的事迹,全体代表随即起立默哀。

“扶犁黑手”的农民要翻身,宝安的土豪劣绅坐卧不安,陈炳南、文侣臣和曾亦樵等恶霸仗着手中拥有实力不小的民团,暗地里与官僚勾结,不时欺压农民,破坏农会工作。

“必须狠狠打击一下他们的气焰!”极具岭南特色的郑氏宗祠里,听说又牺牲了农民运动的几个骨干,黄学增一拳砸在面前的桌上。

“我同意!”龙乃武眼里也喷着怒火。

他们找来了郑奭南、陈芬联和潘寿延等几位农会负责人,商量后,决定组织农民自卫军行动,先把陈炳南、陈翼朝的沙井民团打掉。擒贼先擒王,这个民团最反动,陈炳南更是臭名远扬,是老百姓痛恨的劣绅中“三大害”“四大臭”“八大魔王”之首。

命令下达后,农民自卫军连夜向沙井出击,很快将民团包围。陈炳南、陈翼朝望见黑压压的农军队伍,知道大难临头,丢下团丁,乘着夜色溜了,民团随即投降。自卫军惩办了几个有血债的团丁后,将其余人员教育后释放了。其他区的民团听说农民自卫军厉害,躲的躲,逃的逃,多半散去了。只有一区的民团很顽固,依旧公开与农协作对。团长郑鄂廷自认为和国民党的某个官僚有联系,靠山过硬,没将农协放在眼里。县农民协会马上派人送去一封公函,传讯郑鄂廷。

郑鄂廷踌躇了好一阵,终究还是赶到郑氏宗祠,看到农民自卫军人数众多,枪械齐整,甚至还有几门土炮,比自己那几杆枪硬扎多了;门口大队自卫军已整装待发,似乎要去自己的地盘,他脊背一阵发凉,原本挺直的腰杆矮下了三分。郑奭南代表农协与郑鄂廷交涉,严肃地说:“立即解散民团,将民团武器缴交农民自卫军使用,否则后果自负!”郑鄂廷头上冒着冷汗,只得连声应诺,答应回去马上办。

郑奭南干事利索,黄学增很是欣赏,也培养他很长一段时间了,于是正式介绍他加入了党组织。郑奭南宣誓的这天,特意穿上了一件新衣服,面对鲜红的党旗,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像南海潮水一样澎湃起来。

7月中旬,广东区委传来指示,成立中共宝安县支部,指令黄学增为书记,黄学增、龙乃武与郑奭南三人为支部委员,支部隶属中共广东区委领导。黄学增一脸庄重地传达这一指令后,与龙乃武和郑奭南一道走出屋子,立在檐下眺望大海的方向。傍晚的霞光铺满天际,海风缓缓吹来,每个人脸上都漾着激动。他们知道,这是宝安第一个党支部,是震响乾坤的一声霹雳,也是暗夜里的一道亮光;她的面前,是重重黑暗与险阻,却也是宝安和工农群众唯一的希望。

“啪!啪!啪……”远处海浪拍岸的声音响起来,不可遏止的大潮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