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江敌后开辟游击区
1937年2月,香港。
在一栋灰色楼房的陋室里,中共香港海员工委组织部长、年仅27岁的曾生披着件浅色外衣,皱着眉头来回踱步。这些天,气温骤然降到了10摄氏度,是香港难得一遇的“寒冬”,但曾生仍觉得异常闷热,解开了衣服。约定时间已过去一个钟头,他约的陈铭炎、黎孟持、黎伯枢和傅觉民还没到。他担心他们的安危,眉头锁得更紧了。
1931年日寇悍然制造“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国土沦丧,盛产大豆、高粱的黑土地被肆意践踏在铁蹄之下,无数同胞的鲜血染红了松花江。得意的日军脸上堆满阴冷的笑,又虎视眈眈窥伺华北、中原和华南。民族危急时刻,像黄河急湍的震天怒吼,长城内外开始了一拨接一拨的抗日救亡运动,宝安和香港也不例外。港英当局迫于日本的压力,对抗日救亡严加打压,共产党人面临的危险也越来越多。
“这鬼天气!”曾生嘟囔了一句,刚想索性脱掉外衣,陈铭炎满头大汗,敲门进来了,其他几个人也陆续赶到。
落座后,顾不上寒暄,曾生直奔主题:“南临委(中共南方临时工作委员会)要求我们全力恢复和建立南方各地党组织,开展抗日救亡运动。海员工委商量了许久,决定派你们回坪山和龙岗执行这一任务,大家有什么意见?”
陈铭炎与国民党爱国将领陈铭枢是同乡宗亲,陈铭枢曾打算派他到某县做县长,他一口拒绝了。听到能回一河之隔的惠阳、宝安从事党的工作,他很高兴,说:“没意见!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其他几个人也慨然说,服从组织安排。
曾生露出了笑容,随即做了安排:陈铭炎、黎孟持、黎伯枢三人去坪山小学,傅觉民去龙岗大井育贤小学。他们的任务是,以教书为掩护,开展抗日救亡运动,发展党组织。
几个人受领任务眉开眼笑而去,屋子里冷清下来。曾生犹自望着他们背影消失的门口,脸上满是担忧。这位后来成长为威震粤海的一代名将的年轻人,出生在坪山石灰陂村,后来随澳大利亚华侨父亲出国念书,回国后又一直在广州、香港读大学,参加革命活动,已多年不曾回老家了。他怔怔地想,坪山是自己的家乡,虽已离开多年,但村庄里的一草一木依旧那么熟悉。眼下家国多难,自己多么渴望能随陈铭炎他们一道回去,痛痛快快干一场!
令他欣慰的是,捷报很快传来,他们几个人没有辜负使命。陈铭炎、黎孟持和黎伯枢到坪山小学后,马上成立了党小组,陈铭炎任组长。他们以学校为中心,在坪山地区所有学校活动,把渴望赶走日寇的教师组织起来,成立了联谊会,出版了一份刊物《坪潮》,开展抗日救亡活动,还发展了几个积极分子入党。
这仅仅是深圳地区重建党组织的一例。三个月前,南临委已先后派党员梁金生、张权衡到宝安的布吉草埔村小学,同样以教书为掩护,开展抗日救亡工作。后来,又陆续派去了吴燕宾、张伟烈和何柏华。大革命失败后,像岩顶劲松一般屹立不倒的山厦村党支部,随着新时期的到来,支部书记严仲喜将“牛会”更名为“造林植树会”,常常以集体开荒耕田为名,开展抗日救亡的宣传,党员队伍重新发展到了七个人。
1937年7月7日晚上,像一声声滚过的巨雷,卢沟桥上空无数炮弹呼啸而过,觊觎华北已久的日军突然猛攻中国军队二十九军,二十九军奋起还击,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不久,国共两党重新握手,开始第二次合作,形成了万众一心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华南党组织重建的步伐加快了。
日寇狼子野心,又在1938年10月闯进南海,登陆大亚湾澳头,开始入侵华南。10月22日,5000余名日军攻陷赖恩爵的故园大鹏所城,随后又猛攻深圳镇和宝安县城南头,攻入后将这些地方化为人间地狱,一律“烧光、杀光、抢光”。距南头城1500米,有一个阴森森的乱坟岗,是日寇杀人的屠宰场,被害的老百姓有500多人。宝安老百姓坠入了更幽深的黑暗中。
宝安各地重建的党组织,是一盏盏撕破黑暗的灯火。为了将这些灯火凝聚起来,形成漫天火焰,中共东莞中心县委决定成立东宝边区工委,负责领导宝安党组织的斗争,任命张广业为书记,委员是张广业、黄高阳、黄木芬。这是宝安重建党组织后的第一任县级领导机构,一杆火红的大旗遭千磨万击后,又倚着霞光,和着南海的涛声猎猎飘扬在宝安的上空。工委领导深圳镇党总支(领导皇岗、赤尾、罗湖党支部)等外,还直接领导平湖、山厦两个大革命时期以来坚持不倒的党支部。
也就在日寇铁蹄踏入宝安的危急时刻,曾生终于实现了回家乡抗日的夙愿。
10月13日,人流熙熙攘攘的香港皇后大道中18号2楼,门楣上悬挂着“粤华公司”招牌,标明主营茶叶批发零售的“商铺”里,一个身材不高,眼睛炯炯有神的人正在热情招待“客户”。一杯茶下来,“业务”谈得十分融洽,主客脸上都溢满了笑意。
“商铺”其实是八路军驻香港办事处,“主人”则是办事处主任廖承志。廖承志的身份极为特殊,父亲廖仲恺、母亲何香凝都是国民党元老,自己则是一名坚定的共产党人。在座的“客户”中,除了中共香港市委书记吴有恒、组织部长周伯明、香港区委书记谢鹤筹等人外,还有已是香港海员工委书记的曾生。
廖承志仅比曾生长两岁,算是同龄人,又是老乡,彼此间便少了上下级间的距离感。两人说起惠阳和坪山,打开了话匣子。转入正题后,廖承志脸上严肃起来:“同志们,日寇正在蹂躏我们的国土,中央要求我们在东江敌后开辟游击区。今天请你们来,是研究吴有恒和曾生两位同志,由哪位回去执行这一任务更合适。”
“我去!”曾生脱口而出。
“我合适!”吴有恒比曾生小三岁,有些着急,声音陡然高了不少。
曾生笑了,转过头看着吴有恒:“回东江打游击我比你合适。你是外地人,语言不通,人生地疏;我是惠阳人,语言通,了解情况。”吴有恒有些发怔时,曾生又回顾说:“1935年,我在中山大学读书时,以中山大学师生员工抗日救国会负责人的身份,参加组织广州学生举行抗日示威游行,被国民党当局赶出了校门,为寻找中国共产党的组织,来香港做海员工作。现在家乡沦陷,我有责任回乡组织群众,救国救民。”
不等吴有恒再“争抢”,廖承志点着头:“我同意曾生同志的理由。时间紧迫,现在我宣布,曾生和周伯明、谢鹤筹三位同志组成中共惠(阳)宝(安)工作委员会,回东江完成中央交给的任务。”
随后,他谈到了任务的艰巨性和对曾生等人的期望,末了,他对曾生说:“你们的第一站可以放在家乡坪山,有什么困难,现在可以提,组织上会尽量帮忙解决!”
曾生脸上早洋溢着兴奋,似乎已站在了坪山的青山绿水间了:“困难暂时没有,我们一定不辜负党的重托!”
11天后,曾生带领仅有两把手枪、几百元经费的工作组到达坪山。工作组由共产党员、进步工人和学生组成,六十来人,是开辟敌后游击区的全部“本钱”,曾生依旧很高兴。“有鸡就有蛋。”想到这一句,他无声地笑了。
然而,儿时安谧的坪山眼下一片混乱,人心惶惶。曾生思忖良久,决定先从抓党的组织建设入手。他在羊母嶂村李少霖家召开会议,正式成立了中共惠(阳)宝(安)工作委员会:曾生任书记,主管全面工作;谢鹤筹任组织部长;周伯明任宣传部长。随后,曾生与当地国民党驻军第四五一旅旅长温淑海谈判,要求给予正式番号。温淑海颇有爱国情怀,马上同意了,给他颁发了一张委任状:“任命曾生为惠宝人民抗日游击总队总队长。”
12月2日,北伐名将叶挺的老家——惠阳周田村一处人头攒动的平地上,曾生挺立在有些寒意的海风中,面向一百余人的整齐队伍,意气风发地宣布:“惠宝人民抗日游击总队成立了!”战士们齐刷刷举起了手,欢呼起来。
战士们的武器包括了五支土枪、两门土炮、六个土礼炮,是曾生与族人商量后,从家族祠堂拿来的。没有饭吃,曾生“带人回来磨自己家的谷子,然后煮一顿‘油盐饭’吃了,每人带一袋米走了”。到后来实在没办法时,他说服母亲,将自家三亩地卖了,钱款用作军费。母亲知道儿子干的是保家卫国的大事,但拿出家中唯一生活来源的地契时,还是哭了三天三夜。
随后,曾生带领游击总队活动在坪山、龙岗、横岗和淡水一带,神出鬼没打击日寇。迫使日军仓皇撤出淡水后,游击总队进驻城内,建立了抗日民主政权惠阳县第二区行政委员会,迅速恢复了生产、生活秩序。各阶层老百姓终于见到了自己的队伍,喜上眉梢,奔走相告。三个月后,游击总队发展到200多人,120支枪,编成两个中队和一个特务队。曾生和游击总队威名远扬,香港、南洋的报纸纷纷报道收复淡水的事迹。海外华侨纷纷捐款,款项经宋庆龄转给游击队,一次便达20万元。香港海员也组织慰问团,前来慰问部队。曾生亲手接过了慰问团赠送的一面“民族先锋”锦旗。
1939年5月,游击总队改称为“国民革命军第四战区第三游击纵队新编大队”(简称“新编大队”),曾生任大队长,郑晋任副大队长,周伯明为政训员。新编大队与主要活动于宝太线和宝深线,与王作尧任大队长的另一支中共武装“第二大队”互相呼应,开辟了一块惠宝沿海游击区。
曾生指挥部队屡屡与日军交锋,捷报频传:主动出击日军,收复葵涌、沙鱼涌,缴获大批军用物资;500多名日军气势汹汹前来报复时,曾生又在马栏头、溪涌一带巧妙设伏,将日军打得落荒而逃;在广九线横岗鸡心石,曾生再次成功设伏,日军一个大队被游击队包围,死伤30多人后狼狈退走;1940年1月,曾生又一举收复深圳墟。
蒋介石曾于1939年1月下令“防共、限共、溶共、反共”,广东国民党军排挤东江地区的中共武装。1940年9月,曾生与王作尧的部队奉命弃用国民党军的番号,统称为“广东人民抗日游击队”,下设第三、第五两个大队。中共东江特委书记尹林平兼任两支部队的政委,曾生任第三大队队长,王作尧任第五大队队长。
到1941年5月,曾生的第三大队发展到300多人,加上脱产的抗日自卫队500多人,已经拥有了近900人的武装力量。一年后,中共南方工委副书记张文彬主持白石龙会议,成立东江军政委员会,尹林平为主任,“广东人民抗日游击队”再次更名为“广东人民抗日游击总队”,梁鸿钧、尹林平分别担任总队长和政委,曾生升任为军政委员会委员兼副总队长,依旧实际指挥第三大队。部队像八路军、新四军一样,建立和健全了各种规章制度,各项工作逐步走上了正轨。
曾生等人领导抗日武装由弱到强的同时,宝安与邻县地区的党组织也得到了发展。1939年1月,中共东宝边区工委撤销,其原辖的党组织划归东宝县委领导。不久,为加强东江地区抗日游击战的领导,广东省委成立了中共东江特委,任命尹林平为书记。
2月中旬,根据中共中央的指示,领导惠阳、东莞、宝安等地县委的中共东南特委在坪山羊母嶂村举办县、区级党员干部学习班,为期四个多月。培训班在曾生部队的根据地举行,得到了曾生的协助和支持。30多名县、区干部从各地赶来参加培训,理论水平得到了很大提高。
中共惠宝工委也加强了干部的培训。书记曾生指定陈铭炎主持,在坪山举办训练班。结业返回各地的干部仿佛已注入了一种超能量,党建工作有了春天般的勃勃生机,中共坪山中心区委、大鹏区委、坪山区委先后成立。各区委所属的支部也如雨后春笋般建立起来,单坪山地区便有了17个党支部80多名党员。
1939年7月,惠宝工委撤销,原辖党组织划归惠阳县委领导。不久,因东南特委也被撤销,原属东南特委的惠阳、宝安、东莞等县党组织,都划归东江特委领导。也就是说,为了赶走日寇,东江地区军地系统的党组织都统一归属于一个领导机构,效率也更高了。
这天黄昏,曾生与尹林平站在坪山一座苍松蓊郁的山头上。山下,战士们和村里的干部们忙忙碌碌,根据地一派红红火火;远处,霞光正从海上升腾起来,染红了海滨的苍茫大地。他们聊到了文天祥、赖恩爵、黄福,也聊到了大革命时期党组织筚路蓝缕、从无到有开创的历程,两人感慨着:曾几乎被国民党反动派扑灭的星火,又在南海之滨燃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