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扫干净屋子
1949年10月20日,宝安南头。
跃出海面的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将天边三三两两飘浮的云团染成绚烂红霞。阳光又斜斜漫溢而来,浸染满城的街巷、屋宇和庭前屋后的芭蕉和棕榈,染红了一栋屋宇前挨挨挤挤的一张张笑脸。这栋屋宇的大门两边,刚换上去的“中共宝安县委员会”和“宝安县人民政府”两块簇新的匾牌,沐浴在阳光下。
匾牌一边,站着笑容满面、搓着双手的县委书记兼县长黄永光。他的头发、胡须有些凌乱,身着带着汗渍的灰布旧军装,脚上依旧是一双草鞋,似乎还不大习惯站在有些阔气的屋檐下,他的笑容有些不自然。宝安刚解放,事情繁杂,这些天黄永光忙得团团转,夜里凌晨两三点睡觉是常事,洗脸、穿鞋的工夫都恨不得省却。今天,隶属中共江南地委的宝安县委和县人民政府机关正式进驻南头办公,设军事、财务、民政、财粮、文教和经建6个科室。黄永光眼圈有些发黑,眉宇间却神采奕奕。看着台阶下兴奋而立的各科室干部和前来看热闹的老百姓,他很是感慨,自己以东江第一支队政治部主任的身份兼任县委书记、县长,几个月来四处颠沛,有时在山头空地、农舍屋檐下一坐就办公了,今天总算有了固定的办公地点。终于,可以开始和平年代的建设了。
大门前簇拥的人群里,好些是几天前参加过迎接黄永光和解放军进城的中学生。他们的青春热血像海潮般涌动,依旧高呼口号、不停鼓掌外,目光也早注意到了黄永光脚上破敝的草鞋。他们三三两两,互相对视一眼,微笑着感慨:共产党县长和国民党县长就是不一样,国民党县长穿的是西装皮鞋,前呼后拥,排场十足。国民党宣传的共产党,好像三只眼甚或十二只眼的怪物一样可怕,可眼前的黄永光县长穿的是粗布衣裳,肩上还有个补丁,脚上竟然穿草鞋,和我们一样!
黄永光没能听清楚他们的感慨,但看到他们手中挥舞的小旗和激动的脸庞,忽然笑了,心里说:多好的人民!他想起了一位女干事说过的进城那天的一桩事:一个十一二岁就做童养媳的青年妇女,天刚亮就拿着红色小旗,跟着乡亲们来到城外欢迎解放军。“解放军万岁”“新中国成立了”,她不停地呐喊,嗓子最后都哑了。女干事与她拉家常,得知她家穷,每天丈夫打柴她割草,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女干事给她讲道理,说外边的新鲜事,告诉她:放心吧,新中国成立后好日子长着呢。
几天后,青年妇女跟女干事熟悉了,胆子也大了许多,笑着说,过去见过日本鬼子土匪兵,凶神恶煞的,他们一来,老百姓可就遭了殃。现在进城的解放军,威武又文明;说话和气,打着地铺睡觉;上门借做饭的家什,用完马上归还。女干事告诉她,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人民军队为人民,打反动派,解放天下劳苦人。童养媳是受压迫的、最底层的穷苦人,所以要跟共产党走,趁着年轻,多为新中国服务,革命需要年轻人。经过几天的接触,青年妇女慢慢懂了什么是新中国、什么是新社会……自言自语道,难道好日子真的到了?
黄永光收住笑容,看看眼前的匾牌,又望了望一声高过一声呼喊口号的人群,脸上现出坚毅的神情:是的,解放了,人民当家作主了,好日子到了,甜日子也到了!
三天后,江南地委副书记、东江第一支队副政委祁烽受中共华南分局委派,率三个军容齐整的连队进驻深圳镇,就任中共沙头角深圳宝安边界工委书记,接替了刘汝琛,负责宝安境内的南头、深圳和沙头角三地党的工作。
在新的县委、县政府办公室里,黄永光发出了第一道命令:派出精干人员,接管宝安各区乡的政权。深圳镇、三个人民联乡和10个乡的行政人员随即先后得以设置,乡镇人民政府也宣告成立。但新生的政权还很不稳定,乡、村两级机构和民兵组织内部留用的旧政府和旧军队人员多,鱼龙混杂。过去的一些保甲人员,摇身一变,换了一个称呼,成了新政权的村长,有些农会甚至被匪特暗中把持。村长勾结匪特,民兵叛变的事情时有发生。一段时间后,老百姓眼中刚升腾的亮光,似乎又黯淡下去了。
黄永光很是焦虑,决心按照过去老解放区的办法整风。1950年2月,他主持召开全县党员大会,决定对全体党员实行登记,并作初步审查,同时整顿组织,健全机构,建立健全会议制度。形势出乎意料的严峻,他不能不疾言厉色,强调说:要改变领导方法,密切上下级联系,密切党群关系;要对党员干部进行整风,使党员起模范带头作用,提高党在群众中的威信。
已从江南地委更改为珠江地委的上级领导,也注意到了宝安乡镇人民政权存在的弊端,决定加强领导力量,任命祁烽兼任县委书记,黄华、黄干分别为县委第一、第二副书记;任命黄国伟为县长,黄永光则调整了职务,担任副县长。
祁烽自不用说,黄国伟资格也比黄永光老。他与曾生一样,也是土生土长的宝安人,跟着曾生参加了东江纵队抗日的全过程。1946年6月,黄国伟随曾生与东江纵队登上军舰,泪别家乡,跨过大海,北撤山东,但第二年又奉命返回东江一带。1948年,他先后担任江南支队第三团政委、东宝县委书记,不久,又担任东江第一支队第四团政委、第四支队政治部主任。
敌人没有顾忌黄国伟的“资格老”,似乎是给他“下马威”,仿佛蓦地出现一个炸雷,西固联乡传来惊人噩耗。这天,两广纵队和地方工作队组成的宝安第四政工队一个小组六个队员,高高兴兴地在西固联乡的隔岸村征粮,被与地主勾结的残存土匪武装包围。土匪们狞笑着,一一侮辱队员们,最后将他们残忍杀害。黄国伟看完报告,脸涨得通红,须发上扬,“砰”的一声,一掌拍在桌上。茶杯被震得跳起来,滚落地上,摔了个粉碎。
他急急赶到深圳镇,与祁烽商量。两人决定:尽快召开农民代表大会,发动群众,肃匪防特,整顿基层政权。
4月8日,春风习习,花蕊飘香,满城滴翠,宝安县第一次农民代表大会召开了。272个代表中,许多新区的代表是在农民与地主竞选后选出来的。黄国伟听说“新桥联乡50个代表出发时,许多农民欢送到车站,情绪异常热烈”,很是高兴。
会上,他对乡、村政权和民兵组织的严重不纯做了反思,说:“敌人对付我们的办法,就是打、捉、杀、骂、钻。钻,就是钻进我们的乡村政权并把持乡村政权和团体,和地主恶霸互相勾结,进行破坏。”彭才泉等7名代表义愤填膺,提出了一份“肃清匪特,巩固治安”的提案,要求对匪特进行打击。黄国伟读着这份提案,深感高兴,单独找到彭才泉,鼓励说:“这份提案非常好!”
大会开了三天,决定组建县农民协会,任命北方老解放区南下的干部马伦为主席。有了自己的组织,农民的斗争情绪又像潮涌一般高涨起来。
随后,黄国伟又主持召开了县第一次各界人民代表会议,作了《宝安县五个月来的施政报告》。会场气氛热烈,代表们讨论了剿匪肃特、减租退租等问题,还决定筹建解放内伶仃岛阵亡烈士纪念碑。
两次大会后,祁烽和黄国伟组建了“剿匪委员会”,各级党政组织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剿匪肃特”。
在宝安全境各种土匪武装中,以萧天来一股势力为最大,其他还有“反共抗俄救国军”“惠东宝游击纵队”等匪特组织和11个黑社会组织。
萧天来也算是“狠角色”,曾担任过伪保安自卫团第二大队大队长、宝安县警察局局长。在沙头角、暗径、盐田和深圳镇一带,他还发展了“三合会”“洪门会”等黑社会组织。新中国成立前夕,解放大军如大潮般席卷而来,他仓皇逃过深圳河,躲进了解放军未打算进入的香港。但他不甘失败,组织麾下残匪在新界一带活动,像不时溅起的烂泥巴,不断派人潜入宝安,袭击民兵、散布谣言和窃取情报。萧天来不差钱,所有经费都由台湾供给。1951年10月,他还接受台湾授予的“国防部忠义救国军第一纵队第十支队”的番号(后改为“边防正义救国军四支队”),他本人充当司令,麾下干将何昌轩任参谋长,共有300多人,配有长短枪100余支、机枪8挺。1952年后,台湾又派人协助萧天来整编残部,将人数增加到500多人,能随时作战的有150人,枪支弹药也得到了新的补给。
有了“靠山”,萧天来颇有些狂,隔着深圳河给大小匪特发布悬赏令:“捉一个村干部赏300元,捉一个民兵赏500元,捉一个团员赏1000元,捉一个党员赏2000元。”匪特们眉飞色舞,蠢蠢欲动,“隔岸村事件”外,又频频制造事端:深圳镇三次被炸;长岭三次被袭;南头客栈被烧;阮吴屋守桥民兵被杀;朱坳军车被抢,1名解放军战士殉职。一到晚上,匪特便不时在山里或海边打信号枪,制造紧张气氛。恶霸地主听信“蒋介石中秋节要回宝安吃月饼”的谣言,胆子似乎也肥了起来。周家村地主、土匪麦朋光便公然威胁村里的农民说:“谁帮共产党做事,谁早晚要上国民党的刑,谁暴露我的组织,我就烧掉他的房。”胆子小的农民害怕吃二茬苦,不敢出来斗争地主;有的农民白天分了地主的浮财,晚上又偷偷给地主送回去。
这天,在南头县政府的一间屋子里,背窗而坐的黄国伟又听说匪特在散布“国军5月份开始反攻”的谣言,笑着对前来商议事情的祁烽说:“老蒋龟缩在台湾不敢出来,喽啰们倒蹦得欢,还能掐会算了。我看,我们得抓紧出重拳,断了他们的美梦才行。”说着,递过一份“剿匪委员会”制订的肃匪防特办法草案。
祁烽接过来,仔细阅读起来:划定地区,军政民配合,实行包清制;军事上由解放军驻军一三零师负责,加强西乡、固戍、黄田、沙井及沿海地带的防守和清查;其他还有封锁边界、登记整顿户口、收缴隐匿及不可靠的民兵队、巡丁队、自卫队的枪支……
他边看边点着头,轻蔑地一笑:“匪特们蚍蜉撼树!我同意批准这个办法,立即施行!”
像南海上卷起的狂风,肃匪防特行动在城里乡下,村村寨寨紧锣密鼓地铺开了。重拳之下,乌合之众的土匪或被击毙,或被活捉,其余的瞅着势头不对,纷纷作鸟兽散。1950年7月,潜入宝安的萧天来土匪武装被肃清。萧天来隔着深圳河,遥望似乎张开了一张大网的宝安,哭丧着脸,像经霜的茄子,再没了狂气。他只得缩回屋子角落,擦拭着手中的枪支,暗中窥伺时机,不敢轻易过界了。
这年10月的一天,秋风裹着瓜果的清香,从窗口飘入黄国伟的办公室。他正在读着一份战报,脸上早荡开了笑意:全县先后抓获匪徒108名;破获特务案件12件,抓获特务55名;收容散兵232名;破获有匪特嫌疑的案件7件犯罪嫌疑人计122名;收取新的匪特及保甲长等444名;收缴各类军用枪支1406支,子弹6000余发,手榴弹50余枚……
他的笑意尚未散尽,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与武装到牙齿的美国兵开始了交锋。“土包子共军哪会是美国人的对手?”萧天来窃窃自喜,似乎又看到了蒋介石“回宝安吃月饼”的希望。匪特们纷纷奉命潜过深圳河,四处活动起来。蔡屋围的地主也蓦地有了底气,眼里闪着异光说:“谁分我的田,就割谁的手!”
黄国伟冷笑一声:“虾米们还想掀起大浪!”他与祁烽又接连主持召开了两个会议:一是第二次各界人民代表会议,祁烽致开幕词,黄国伟作《三个月的施政报告》,决定加大力度纯洁基层组织;二是第二次农民代表大会,决定进一步发动农民,巩固农会,彻底肃清土匪特务。
密集的会议间,落实的脚步一刻也不曾停歇。宝安的保甲制被彻底废除,许多经过考验的农民被提拔起来,成为乡村人民政权的骨干。1950年岁末的钟声即将敲响时,黄国伟和祁烽都收到了一份厚礼——一张基层党建和政权建设的总结表摆在了桌上:全县共有党员274人,成立了4个党总支,32个支部;全县4个区、19个乡、1个直辖镇已建立政权,17个乡和293个村成立了农民协会,会员达到21427人。“砰——”窗外烂漫的礼花燃放起来。黄国伟笑了,祁烽也笑了。
乡村政权和党组织得到整顿和巩固,有了深深扎入泥土,稳如磐石的根须,黄国伟和新接任县委书记的马伦一道,根据中共中央《关于镇压反革命活动的指示》,开始着手浇灭因抗美援朝而死灰复燃的匪特活动,重点是打击土匪、恶霸、特务、反动党团的骨干分子和反动会道门头子。
这时,匪特们已没了大规模烧杀的能力,只能三三两两或形单影只,干些鸡鸣狗盗的勾当。譬如,在入境列车上放置炸药,或骚扰深港边境地区,或袭击边防哨兵。其余恶霸、会道门头子更在其次。
1951年4月的一天,新任县委书记马伦找到黄国伟商量:“清匪反霸是当前工作的重点,我看先以沙井、南头、西乡、沙河为试点,取得经验,然后在全县铺开。”他是从老解放区过来的人,成熟老到。黄国伟对他一直很尊重,点头说:“同意这个部署。”随后,他以本乡本土出生,熟知民情风俗的优势,又补充了一些细节,一个方案完善、具体起来。
地主恶霸在马伦与黄国伟的谈笑中,很快便土崩瓦解。他们手中藏匿的906支长短枪、9112发子弹、940枚手榴弹成了马伦与黄国伟的战利品。与此同时,全县1300余名反革命分子被扣押,查清罪行后,被依法处决180人。
外来匪特的日子也越发难过了。农民们分得了土地,又有了自己的政权做靠山,人人欢天喜地。他们白天在田间劳作,夜晚则主动配合边防部队巡逻放哨。在朦胧的夜色中,到处都有一双双警惕的眼睛。
1952年7月30日深夜,横岗乡排榜村村口。两个放哨的民兵突然发现一群黑影向他们靠近,忙喝问:“谁?”一声凄厉的枪响后,一个民兵栽倒在了血泊里,另一个民兵迅速开枪还击,又机警地跑回村部报告。
“有匪情!”黄国伟桌上的电话铃声骤然而响,他知道这么晚打来电话必有大事,心里一惊,忙抓过话筒,果然是急促的汇报声。放下电话,黄国伟火速向各区乡发出命令,数千民兵像百千条山涧汇聚的洪流,黑压压地赶到了排榜村。从1952年2月开始进驻深圳的公安部队30团,也紧急派了两个连前来参加围剿。但匪特们神秘地消失了,一连几个昼夜的紧张搜索,不见丝毫踪迹,民兵们只得先行撤回。
狐狸终究掩不住尾巴。梧桐山半山腰的南山村,疏疏散落着四五户人家,都以耕种山田和打猎为生。这几天,村民很有些纳闷:一到晚上,村里的狗老朝山上吠,好像是在吠人。村民钟天生、钟煌友进山砍竹子,还发现了草丛中遗弃的罐头盒和进口香烟盒,地上留有人走过的痕迹。搜索到这里的公安部队战士获悉,心头一喜,马上跑步回连队汇报。由何灿领头的六个土匪随即被包围、歼灭在灌木丛中。
一直守在电话机边的黄国伟长吁了一口气,笑道:“萧天来,你天天来也没用,我等着你的人再来捣乱!”
深圳河对岸的萧天来等了半个月,何灿泥牛入海,没有丝毫消息。他又派了几股匪特,还是有去无回,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从此不敢再试。持续清剿了三年,宝安境内的匪特终于得以肃清。
这时,黄国伟已接到命令,即将调任他处。临行前,他用目光抚摸宝安的山山水水,心内感慨道:屋子打扫干净,宝安可以开门迎客,或者绘制蓝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