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蛇口模式
1985年11月11日,深圳沙河。
天空像一块刚染过靛青的巨大丝绸,蓝得逼人眼。深秋的海风从不远处的深圳湾呼啸而来,在一座屋宇的大会场窗外久久徘徊,猎猎作响。
会场挨挨挤挤坐满了即将改换名号的沙河华侨企业公司的员工。大会尚未开始,他们偶尔侧头私语一阵,脸上的表情也各异,或平淡,或迷惑,但更多的是兴奋和对未来的希冀。主席台上,端坐着一排面容肃然的头头脑脑,其中两个“外来者”最引人注目:一个是华侨城建设指挥部主任马志民,一个是指挥部党组书记兼副主任王谦宇。他们将在大会上宣布:华侨城建设指挥部正式成立。
这时的马志民和王谦宇,心里也各自翻着波涛。
马志民想到的是自己在深圳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1932年5月,马志民出生于广东台山。1949年,年仅17岁,度过了不堪回首的童年、少年苦难时代的马志民,幸运地参加了粤赣湘边纵队东江第一支队所属的游击队,是支队司令员蓝造麾下的兵。1949年中秋节,马志民刚被任命为东江第一支队三团成立的银太税站临时负责人,便与一群偷偷摸上来的国民党便衣特务短兵相接,激战后侥幸脱险。
随后,他随气势如虎的解放大军开入宝安,奉命参与接收九龙海关,先后担任接管委员会军事联络员、人民关警队副队长、查私科科长等职。1958年,他调任宝安县委统战部部长,同时兼任深圳镇党委书记。第二年,也是深秋一个风急天高的日子,为了修建给香港供水的深圳水库,马志民又受命兼任水库工程指挥部第一副总指挥,领着4万名群众不分昼夜地苦战,吃在工地、住在工棚。99天后,终于筑成了1000米长、30米高的水库堤坝主体工程,可谓创造了最早的“深圳速度”。
这一年,马志民27岁。
随后,马志民又以富有艺术气质的独特眼光,在深圳水库筑起了诸多点缀山水的亭台楼阁,在深圳镇上建造了树影婆娑的人民公园,还亲自命名了两条街道:和平路与建设路。
“文革”十年中,马志民像许多老干部一样,也难逃时代车轮碾压的厄运,被粗暴下放到惠州农村和“五七”干校。他骤然跌落人生谷底,历尽种种磨难,苦苦等待黎明穿透黑暗,豁然到来。“文革”结束后,黎明终于迎着他渴盼的目光来临,他被平反。从1978年开始,马志民到了广州,先后在广东省委统战部、广东省侨务办公室、外事办公室工作,离开了战斗多年的深圳。
1979年,他又被慧眼所识,调往首善之区北京,在国务院侨务办公室工作,随即被派往香港,担任中国旅行社总经理室助理。
香港中国旅行社(以下简称“港中旅”)与香港招商局、华润集团、中国银行并称,是在港中资企业的“四大家族”之一。它的前身为1928年在上海成立的一家民族资本旅行社,后来迁到香港。新中国成立后,港中旅归属侨务系统,任务是为华侨、华人及港澳和台湾同胞探亲、旅游服务。
马志民像春秋时代的重耳,“艰难险阻,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到任后,励精图治,渴望革新。此时在国务院侨务办公室任党组秘书,后来担任过华侨城集团党委书记的张整魁,多年后还记得自己与马志民第一次相识的场景。
那是1982年烈日高悬的盛夏。张整魁随国侨办党组书记、副主任林一心带领的工作组去香港,考察了解包括港中旅在内的侨办在港企业状况,研究在境外环境下如何加强组织建设、加快事业发展。
出发前,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国务院侨办主任廖承志将工作组成员叫到家里。一一寒暄,品茗后,他语重心长地叮嘱了大家一番,特别强调说:要加强队伍建设,培养一批三四十岁、熟悉香港情况、适应当地社会发展的人才,为香港的未来发展做好战略准备。
张整魁踏入香港,随工作组一道每天实地考察侨办在港单位,又和所有中层以上骨干接触、交谈。轮到港中旅时,他颇有些失望,觉得有点“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港中旅固定资产仅有一座小楼、两家小酒店,位于皇后大道,还有九龙分社一层楼而已。它的主要业务收入也别无所长,仅仅依赖国家给予的“特权”,代办港澳同胞回乡证、台胞证,或者境内人员到境外公务出差购买家电等货物的“买单提货”业务而已。然而,内地全面实行改革开放后,港中旅也遭遇难关,靠吃“特权饭”难以为继,员工们人心惶惶,焦虑不安。
这天,工作组按计划找港中旅的骨干谈话,轮到一个人时,令张整魁眼睛蓦地一亮。他多年后回忆说:这一天,安排总经理室成员、襄理兼港澳部经理马志民谈话。原以为他也无非摆摆情况、泛泛而谈,没料到,他竟阐述了一份完整的发展“纲领”。他提出,港中旅错过了很多发展机会,现在面临严峻竞争,不进则退。改革开放是大势所趋,“特权饭”难成救命稻草,必须彻底抛弃旧思维,按市场规律办事,尽快拓展业务。为此,要以一业为主,多元化发展,走“集团化”经营路子;要充实实力,建立国内外分社,筑牢经营阵地和网络,建立自己的酒店群、运输车队和公司、仓库;看准机会,大胆出手,发展自己的地产业务,打通文锦渡,加强与广东及其他省市的联系,敢于用银行的钱解决发展资金的问题……当时,全场被他的发言震惊了。
马志民描绘的发展蓝图,深深打动了林一心和工作组的其他人。回北京后不久,国务院侨办调整了港中旅领导班子,马志民被拔擢任用,任命为副总经理,协助总经理主持全面工作。“换将”之后,短短几年,港中旅发展迅速,马志民的构想也几乎一一得以实现,港中旅一时声名鹊起,成了行业中的翘楚。
1985年,因工作出色,他又荣升香港中旅集团常务副董事长兼总经理。这年秋天,国务院批准由香港中旅集团投资开发深圳华侨城。马志民以香港中旅集团常务副董事长兼总经理的身份,又兼任华侨城建设指挥部主任。
于是,他在离别深圳多年后,又回到了这片战斗过的热土。
王谦宇来到深圳沙河,则是被“赶鸭子上架”,情非得已。
他本是印尼华侨,籍贯为广东普宁县。1949年3月,王谦宇从香港出发,走过千山万水,赶到刚解放的北平,成了“解放区的天”呼吸自由空气的幸福一员。1955年毕业于北京马列学院第一分院后,他长期从事教学和理论研究工作,后来担任中央党校教授。
1985年10月的一天,刚从中央党校调任全国人大华侨委员会担任办公室主任不久,前来深圳办事的王谦宇,被国务院侨办主任廖晖叫到下榻的深圳湾酒店说:侨办准备在深圳沙河这个地方搞一个华侨城,目的是引进侨资,作为侨务工作的一个窗口。在新时期,侨务工作的重点要转到经济工作上来,利用特区这么一个有利的条件,作为新时期开展侨务工作的据点。
随后,廖晖详细介绍了深圳沙河华侨企业公司等情况。
对国务院侨办酝酿在深圳沙河农场建华侨城一事,王谦宇之前有所了解。作为印尼归侨,他也清楚华侨农场的来历。
20世纪60年代,印尼等一些东南亚国家不顾中国政府和人民的强烈抗议,悍然排华,10多万遭受迫害的华侨被迫抛弃家园和财物,返回祖国。眼下在蛇口作为开发主将的袁庚,就曾作为接侨小组长兼接侨船——光华轮党委书记,前往印尼接回了5000名难侨。中国政府在广东等几个与海外华人关系密切的省紧急新建、扩建华侨农场,安置这些投奔祖国怀抱的华侨。1978年,越南也开始排华,约16万越南难侨被迫返回祖国,也被安置在这些华侨农场。深圳的宝安“光明华侨农场”,便是其中之一。
1979年4月,国务院侨办在深圳建立了光明华侨农场沙河分场。分场背山面海,东边是小沙河,西边为大沙河,两河之间,南边是海滩,北边为丘陵,总面积12平方千米。归国华侨们在这里挥洒汗水耕耘、劳作,安谧间,隐隐听见改革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1981年,沙河分场被改为沙河华侨企业公司。第二年,中央分管侨务工作的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廖承志,向中央和国务院建议,将沙河华侨企业公司收归国务院侨办直接领导,希望将这里办成一个引进华侨资金、技术和人才,开展侨务工作的经济开发区。这一建议后来只实现了一半,沙河华侨企业公司如愿归属了国务院侨办。侨办克服了重重困难,引进华侨资金有一定成效,创办了光明电子厂和光明奶牛场等。然而,设立经济开发区的建议,则因各方面意见不一致,特别是国家拿不出钱来而搁浅了,廖承志不久也抱憾而逝。
接替廖承志分管侨务工作的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叶飞,是菲律宾归侨,一直在思索如何实现廖承志的遗愿。1984年的一个冬日,他千里跋涉,来到沙河了解情况。
在战争年代的老部下、广东省省长梁灵光的陪同下,叶飞心事重重地走在沙河的海滩和田埂上。因为几年前有办蛇口工业区的经验,他蓦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在沙河华侨企业公司的基础上,采用交通部利用香港招商局开发蛇口的方式,由国务院侨办直属的港中旅投资开发。这样一来,就解决了国家没有资金投入的问题,廖承志的遗愿也能实现了。叶飞为自己这一思路兴奋不已,脸上的愁绪也一扫而尽。
1985年4月,全国华侨工作会议在东莞召开。叶飞在会上正式提出了这一建议,还说:干脆不要叫沙河华侨企业公司,直接叫“华侨城”好了。廖承志之子、国务院侨办主任廖晖等与会者听后,眼睛顿时亮闪闪,纷纷表示赞同。于是,华侨城方案正式通过了。
随后,叶飞和国务院侨办给国务院写了报告,国务院副总理谷牧批示说:“拟同意。在统一领导、统一规划下,充分发挥中旅集团在这一地区的作用。”其他领导人也先后圈阅同意。侨办随即派人到深圳,找市委书记梁湘等人协商。梁湘几经权衡,同意从沙河农场划出4.8平方千米土地,作为华侨城开发区。
大事初定,接下来是遴选开发的主将。
廖晖和叶飞商量后,决定组建华侨城建设指挥部,同时成立党组。因为采取蛇口方式,由港中旅负责开发,因而决定建设指挥部主任由智勇兼备、敢闯敢干的香港中旅集团总经理马志民担任。国务院侨办派出的人选,廖晖和叶飞都倾向于老成持重、理论功底深厚的全国人大华侨委员会办公室主任王谦宇。他们考察一阵后,决定由王谦宇担任指挥部党组书记,同时兼任第一副总经理,协助马志民工作。
马志民已慨然受命,王谦宇则还不大知情。前来深圳参加一个和华侨城有关会议的廖晖,听说王谦宇也因公在深圳,便亲自打电话将他约到了自己房间。于是,有了两人见面的一幕。
廖晖介绍完情况后,最终说出了这次约见的目的。他放下手中的茶杯,郑重地说,现在组织上决定,要你来搞华侨城。
王谦宇很是意外。心想,自己调到全国人大华侨委还没半年,怎么又要调走?忙说,我不合适。他一口气说了四个理由,特别说到自己是书呆子一个,缺少从事经济建设方面的实践经验。
廖晖继承了其父之风,不急不躁,笑眯眯地一条条反驳,最后以“服从组织决定”结束。王谦宇不知不觉间“上当”,应承了下来。第二天,他还参加了廖晖主持的会议,协助起草了《广东省华侨实业公司、沙河华侨企业公司与香港中旅集团公司,交接深圳华侨城建设范围内企事业单位的会议纪要》。
会后,王谦宇随廖晖一道回到北京。处理好了工作交接的事务,王谦宇准备前往深圳沙河赴任。临行前,廖晖又接见了他和国务院侨办的副秘书长、人事司司长,后面两位是准备代表侨办,前往华侨城宣布人事任命的。
廖晖扶了扶眼镜,亲切地看着大家,叮嘱说,到了深圳,跟大家见见面,你们几个都要讲讲话。说着,他拿出了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的一幅字“深圳特区华侨城”,微笑着对王谦宇说,这是我专门找总书记题写的,你带下去,在华侨城成立大会上展示一下。有了这个题字,人家就不那么容易把你扒拉下来了。
王谦宇很感激廖晖的细心,忙伸过双手,高兴地接了过来。
随后,他和侨办副秘书长、人事司司长一道南下,来到了陌生的沙河农场,又和马志民一起,坐在了华侨城成立大会的主席台上。
会场的人到齐了,马志民转头看了王谦宇一眼,示意可以开始了。王谦宇点点头,朗声宣布华侨城成立。随后,他将胡耀邦遒劲的题字展开,展示给全场。须臾间,掌声像海潮一般汹涌而起,人人脸上溢出了喜悦。
掌声过后,马志民开始发言。他神情有些激动,深情回顾了当年修筑深圳水库的往事。末了,他说,当前我们建设华侨城,跟我搞水库的时候不一样,不能光凭热情,而是要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需要更多地尊重客观规律,需要智慧和冷静。
王谦宇也讲了话。他谈到华侨城的规划问题,“华侨城起点要高,我们要引进新的规划思想,华侨城要先规划,后建设。同时我告诉大家,现在领导已经做了决定,要请国外的专家做规划,华侨城在城市建设上,要走出一条新路来。”他也强调要认真学习蛇口的经验,主要是两条:坚持开放,坚持改革;新事新办,特事特办。
最后,他环顾了一下全场,豪情满怀地说:我们面临的任务是光荣而艰巨的,我们的前面还有许多困难,但是,在中央、省市委的正确领导下,只要我们同心同德,我们就能够用自己的双手,在沙河这片4.8平方千米的土地上,画出一幅又新又美的图画。我们有这个信心,有这个决心。
掌声又像滚过的春雷,屋顶的灰尘簌簌而落。一道道希冀的目光像火一般灼亮起来,眼前似乎凸起了一座崭新的城……
然而,与蛇口“时来天地皆同力”不同的是,华侨城生不逢时。
这是深圳经济特区建立的第五个年头,正遭遇滚滚寒流,经济建设已调整为“压基建、上效益”,特区的一些特殊政策也被悄然收了回去。外商们按紧腰包,犹疑观望,投资热像漏气的皮球,渐渐瘪了下去。
负责开发华侨城的港中旅员工们看到形势不对,纷纷叫苦:华侨城会把港中旅拖垮。还有人说,糟了,我们的年终奖金可能没有了!
马志民和王谦宇却镇定自若,深信“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们想,此时技术力量充足,基建成本下降,利用得当,正是发展良机。
从广东省省长位置退下来,又老当益壮,慨然出任香港中旅集团董事长的梁灵光也充满了信心。他不但遵照国务院侨办的要求,决定以香港中旅集团每年利润的约三分之一,作为华侨城初期开发投资,还勉慰大家说,华侨城有港中旅支持,海外华侨渠道很多,正可抓紧时机知难而上,争取先把工业区搞上去,要认真整顿搞好现有企业,并选择一些适销对路的、经济效益较好的项目积极发展。
马志民与王谦宇原来不相识,但进了同一战壕后,许多见解和设想相似,因而关系十分融洽。王谦宇认为马志民“这个人事业心比较强,有思想,见识也比较广”。华侨城草创,基本从零开始,连办公的房子也不够,他们两人便将就着共用一间办公室,同吃同住。
马志民还是香港中旅集团总经理,得香港、深圳两头跑,很是辛苦。他每个星期六早上从香港急急忙忙跨过深圳河,到沙河待上两天,处理比较重大的问题。其余时间的日常工作,他便交给王谦宇处理。若临时有重大事情,等不及马志民周六过来,王谦宇便用电话与他沟通。
“豪杰相逢鱼得水”,沙河沉寂千百年的荒芜海滩上,两位风云际会的英雄背负着上上下下的期望,流着晶亮的汗水,向一座崛起的花园之城张开了拥抱的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