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改革的风暴
宝安“剿匪反霸”,清扫屋子时,另一场风暴——土地改革也在电闪雷鸣中铺开。
封建土地制度曾像一副沉重而密实的枷锁,数千年来扣在中国农民的脖颈上,令他们几近窒息:乡村人口中仅有10%的地主、富农,占着70%—80%的土地,而乡村人口中那90%的贫农、雇农和中农,却仅有20%—30%的土地;地主以地租盘剥等手段,一滴一滴榨取农民的血汗,仿佛趴在农民身上的血吸虫,将自己养得肥头大耳,农民却卑微如草如蚁,求苟延残喘而不可得。
千百年来,农民们饥寒交迫,被逼揭竿而起时,雷霆般的呐喊多半是渴望拥有供以果腹的田地:明末的李自成呐喊“均田免粮”;清代的洪秀全呐喊“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孙中山也替农民们喊着“耕者有其田”“平均地权”。
中国共产党人很早便开始着手解除农民脖颈上的这副枷锁。1927年9月,毛泽东率领秋收起义部队在湖南浏阳文家市转兵时,便响亮喊出了“打土豪,分田地”的口号。1928年3月,他在酃县的中村开始了“打土豪,分田地”的试点。两个月后,毛泽东主持成立湘赣边界工农兵政府,特意在各级政府中设立土地委员会或土地委员,提出“深入割据地区的土地革命”。他还三到永新的塘边村的田间地头,指导分田运动,拟定了《分田临时纲领十七条》。此后,这一主张上升为中国共产党和全国红军的政策,成为根据地千百万农民的福音,一直贯穿了十年土地革命战争时期。
1949年10月“一唱雄鸡天下白”,天下基本大定后,中共中央和毛泽东决定将多年前的理想在全国付诸实践,彻底解除农民身上的枷锁,用三年时间完成土地改革。1950年6月,中央人民政府颁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像一团跳跃的火,点亮了大江南北。“废除地主阶级封建剥削的土地所有制,实行农民的土地所有制,借以解放农村生产力,发展农业生产,为新中国的工业化开辟道路。”大街小巷、村村寨寨布告栏前簇拥的农民们不很懂这些术语,但人人脸上挂着欣喜。
这时候的宝安,地主和富农占人口的4.24%,却占有17.7%的耕地;雇农、贫农和贫民占人口的35.9%,却只占13.4%的耕地;其余耕地,是绝大部分实际上也为地主恶霸所占有的公偿民田。宝安的地主阶级,既有本身为地主者,也有匪特头目和汉奸。他们曾上通官府、下结土匪,对农民刀枪俱举、明取暗夺。农民无奈之下,只得抛弃祖居,流落他乡,靠给别的地主做雇工为生。然而,他们终年劳作,依旧在饥饿和死亡线上徘徊。松岗镇的罗田村,新中国成立前被迫流浪到沙井等地做长工的农民,就占全村劳动力的12%。
1950年春天,刚上任的县委书记祁烽和县长黄国伟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尚未进行土改的宝安发生了严重的春荒,农民交完地租后粮食所剩无几,连同夏粮的种子都吃完了,只能漫山遍野找野菜、树皮。祁烽忧心忡忡,找到黄国伟说:“新中国的农民绝不能饿死,得抓紧想办法才行。”黄国伟头上也一夜之间急出了几缕白发。两人商量一阵,想出了三个对策:一是组织农民生产度荒,二是向农民发放贷款谷和救济粮,三是发动农民强迫地主退租谷。随后,他们三管齐下,发放贷款谷3076担,发放救济粮427担,地主退租谷3036担,总算勉强渡过了难关。祁烽和黄国伟浏览着这些数字,松了一口气。
土地改革已势在必行!
中共中央、中南局和广东省委都在着手部署广东的土改。考虑到广东华侨众多的特殊性,为稳妥起见,毛泽东和广东省人民政府主席叶剑英决定先在揭阳、兴宁和龙川三县开始试点,宝安等八个县则先各选一个乡进行土改试点,获取经验后再全面铺开。
12月19日,以珠江地委宣传部部长梁奇达为团长的宝安县土改工作团,奉上级指令赶到宝安。“农民们早盼着这一天了!欢迎!欢迎!”祁烽握着梁奇达的手,真诚地说。梁奇达曾是东江纵队江北指挥部政治部副主任,后来随主力北撤烟台,在西柏坡参加过土改。在梁奇达的指导下,宝安成立县土地改革委员会。县农协主席马伦被任命为土改委主任,后来还担任了县委书记。
12月23日,冷风扑面,在深圳镇蔡屋围燕贻小学的礼堂里,200名济济一堂的代表却毫无寒意。县长黄国伟已换掉了那双草鞋,但新鞋比草鞋也好不了多少,仅能御寒而已,他从未想过有人会注意他的鞋。他中气十足地宣布:宝安县第三次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开幕!他的声音时而低沉,时而高亢,讲述了土改的意义和农民们的期盼,号召各界人民参与土改运动和支持抗美援朝。会议临结束时,祁烽作了总结报告,也对土改进行了动员。
根据上级的要求,祁烽和黄国伟要确定一个土改试点乡,这么多乡镇,一时难以取舍。在县委会议室里,他们两人都皱着眉头,望着茶杯袅袅升腾的水汽出神。
“哪个乡情况最复杂,就定哪个乡!”梁奇达略一思忖,“指点”道。
“那就新桥乡吧。”马伦放下茶杯,脱口而出。
新桥乡包括新桥一村、二村、三村、四村,上寮,洪田等11个村,共有8000多人,人口聚集,田地众多,情况历来颇为复杂。祁烽和黄国伟的眼睛都瞬间一亮,马上点头同意。随后,几个人又商议一阵,敲定了新桥土改工作组的13人人选,指定由邝芝带队。
工作组一路唱着“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高高兴兴进村后,才知道新桥的情况比先前了解的更严重:一、三、四村因水利存在宗派矛盾,三村与一村之间尤为突出,两个村曾因天旱用水发生过械斗,一村死一人,三村则赔偿人命钱。20世纪30年代,大地主曾翼朝曾筑水闸霸占水源。1941年,三村做了日伪军副中队长的曾广仁,又把一条天然水坑占为己有,筑起水闸。他仗着有日本人撑腰,平素横行乡里,鱼肉乡邻,无人敢阻止。这样一来,一村、四村再也得不到灌溉之利,三村农民虽能用上水,但每亩田每年要交给曾广仁20斤稻谷。村民向工作组诉苦,说:“如水利问题不解决,土改是改不成的。”
12月27日晚上,邝芝领着队员们一家一家访贫问苦后,踏着星光在三村召开贫雇农会议,解释说:“三村与一村之间关系为什么不好?这不是因为三村的农民或一村的农民不好,而是反动头子曾广仁不好。他虽然出一千多港元修筑了水闸,可三村农民每亩田每年不是给他剥削了20斤谷子?统计800亩田,我们农民被剥削去多少血汗?”三村的贫雇农想了想,的确是这个理,渐渐平复了对邻村的怨气。
一村的村民对水利问题怨气更大,说要毁掉那个水闸,即使大家都不能灌溉,也在所不惜。邝芝又领着队员们到一村召开座谈会,耐心解释说,水闸本身是没有过错的,错的是曾广仁。
上寮村的情况比一村、三村更复杂,农会由伪保长曾文甲、曾保林和曾保全把持,村民异常害怕土改工作组,连接近他们都很难。邝芝和队员们刚进村,家家户户便急急关门落锁,人影也见不到一个,村里格外冷清。他们想找人家借个锅煮饭,无人理睬。远远见田里有几个劳作的农民,邝芝很高兴,忙拐上小路,上前打招呼,笑问:“是不是在耕田?”农民脸上冷冰冰的,说:“不知道!”邝芝尴尬了一会,问:“厕所在哪里?”农民还是说:“不知道!”住下来后,邝芝和队员们到贫雇农常去的地方,打算拉拉家常。农民一见他们来,马上各自走开,像遇到了瘟神。
看着队员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邝芝笑着鼓劲:“是不是觉得像当年进了敌占区?不要怕,现在是新中国了,村民是害怕和我们接触后,地主恶霸勾结土匪报复他们。我们要用诚心去打动他们,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与队员们商议:多帮村民干些实事,取得他们的信任。第二天,队员们主动跟着农民下地种菜,或上山砍柴,人人累得气喘吁吁,农民们很是感动,渐渐改变了态度。
梁奇达、祁烽、黄国伟和马伦了解到新桥土改工作组的窘境,决定趁1951年元旦,组织新桥、松岗、公明、沙井、雍睦和凤凰六个乡的村民一万五千人,到新桥开大会,一是庆祝元旦拥护土改,二是给暗中破坏的地主阶级一个示威和警告。
这天上午,晴空万里,阳光温煦,新桥乡的人民广场上人潮涌动,笑语喧天。在高举的红旗和毛泽东巨幅画像引导下,六个乡的队伍敲锣打鼓,舞龙耍狮,扭着秧歌,敲击腰鼓,依次入场。凤凰、松岗、沙井农民组织的锄头队,高呼“实行分田地,消灭地主”;沙井乡沙田农民组织的是泥锹队,每把泥锹柄上写着“土地回娘家”,格外有创意,威风凛凛;凤凰乡一支由两百多名妇女组成的镰刀队,昂首挺胸走进了会场;沙井乡蚝民也组织了蚝钳队,高喊“打倒封建,实行分田”……
人群安静下来后,主席台上的县土改工作团团长梁奇达做了发言。一万多人汇聚的壮观大会,他也是第一次遇到,颇为激动地说:“今天的庆祝大会,是宝安农民的胜利!我们农民坚决拥护土改,我也在这里表明土改工作团的决心,将坚决与宝安农民在一起,不完成宝安土改,决不离开宝安!”麦克风将他铿锵的话语传遍每一个角落,会场群情激动,高呼口号:“消灭地主阶级”“土地还家合理合法”“拥护土地改革”。
随后,各乡的代表和劳动模范一一上台发言。劳动模范赖满堂发言时说:“今天庆祝元旦就要实行分田地,我们农民在毛主席、共产党领导下,坚决拥护土改!”台下不时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口号声,一些隐在队伍里的地主和他们的爪牙,身上滚过一阵阵寒意,瑟瑟发抖起来。下午两点,各乡的队伍还分头回到各乡,继续游行示威。
两天后,县长黄国伟又赶到新桥联合小学,组织了新桥乡第二届农代会,商讨怎样搞好土改。
出席会议的98名代表,是邝芝所在的土改工作组到新桥花三天时间从各村选出来的,时间仓促,因而成分颇为复杂。一村窃取农会会长职务的坏分子曾佑培、二村恶霸曾敬宜的爪牙曾炳光、南洞村窃取农会会长职务的伪保长曾楚仁等人都被选为了代表。一些选出来的农民代表不愿意到会,听到地主散布的谣言,害怕国民党回来,又担心调到别处工作。土改工作组的人只得苦心动员,帮代表割草下田,替妇女代表照看小孩,甚至还送钱给生活困难的代表,然后敲锣打鼓,鸣放鞭炮才将他们送去开会。
会议召开前,许多代表向黄国伟提议,强烈要求政府将曾敬宜扣押起来。曾敬宜是新桥二村大地主曾光裕的头号走狗,新中国成立前曾欺压百姓,坏事做绝,新中国成立后又几番偷偷到香港联络逃亡地主,回来后不断散播谣言。最近,他还帮助地主曾则寿分散粮食,破坏土改。黄国伟和副县长周吉商量了一下,决定杀一儆百,先扣留曾敬宜。农民代表们得到消息,拍手叫好,胆子也大了起来。
会上,黄国伟做了《目前形势与任务》的发言,周吉做了《关于土改总路线》的报告。农民代表们纷纷发言,表态说,要团结一致,跟着毛主席,打倒地主,斩断穷根把身翻。
1月4日,会议选出了19名农协委员,通过了“站稳立场,依靠贫雇农,争取春耕前完成本乡土改”“健全农会组织,清除地主爪牙及不法分子”等六大决议。当晚,周吉趁热打铁,主持了公审曾敬宜的大会,受过迫害的村民们纷纷倾诉,大倒苦水,最后由主审官朱东歧宣布:该犯交人民法庭依法严办!村民们欢声掌声雷动,二村女村长高兴地说:“从前是曾敬宜那班狗腿当权,现在轮到我们作主话事了。”
此后,新桥乡的土改工作得以有条不紊地顺利开展,为全县提供了可借鉴的经验。经过一年多的土改和复查运动,1952年金秋到来时,宝安的土改也硕果累累:全县的封建土地所有制被打破,没收征收地主、富农、小土地出租者的田地和公偿民田64023.5排亩,咸田24388.5排亩,旱地5383排亩,共93795排亩;果园12个,另71株又392排亩;鱼塘8个,另68.4排亩。此外,还有房屋、耕牛、农具、稻谷、花生以及人民币、港币、金银首饰等财物。
这些土地和财物,被人民政府无偿分配给了无地少地、缺吃少穿的农民。宝安约18万农民分得了土地,全县人均占有耕地,雇农由土改前0.3排亩,增加到1.9排亩;贫农由土改前0.63排亩,增加到1.58排亩;贫民由土改前0.14排亩,增加到1.9排亩;佃中农由土改前0.81排亩,增加到1.76排亩。
政府和土改工作队还给分到田地的农民颁发了土地证,宝安农民和全国其他地方的农民一样,千百年来“耕者有其田”的梦想,终于得以实现了。他们蹲在自己的田地上,抚摸似乎淌着油的泥土,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由衷地说:“翻身不忘毛主席,幸福全靠共产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