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于庚子”的第一枪
鸦片战争蛮横撞开了中国的国门,令这条东方龙像舱破进水的巨舶,渐渐沉沦,渐渐沦落为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老百姓破产毁家,困苦不堪,开始在暗夜中艰难摸索救国救民之道,深圳又昂然走在了前头。
1900年10月6日,夜,三洲田马栏头。
四野暗黑如漆,一丝星光也没有。远处洋面奔袭而来的风,将人家门前的荔枝树、榕树吹得哗哗作响。一户村民屋前的地坪上,火把炽烈通明,亮堂堂劈开了一片黑夜。六七百个红布缠头,红带系腰,手执长短枪支、刀剑的人,目光热切地望着立在一张八仙桌上挥舞手臂慷慨陈词的汉子。
汉子刚被推举为义军大元帅。他先再次给大家分析了眼下的严峻形势:两广总督德寿已派水师提督何长清率4000多名清兵进驻深圳;又派陆路提督邓万林率惠州防军镇守淡水和镇隆。他们集结重兵,意图很明显,就是打算夹击三洲田,围歼起义队伍;而最新的情报是,何长清所部200多人已开入沙湾,很快便到三洲田。“现在跟我宣誓:剑起灭匈奴,同身九世仇,汉人连处立,即日复神州!”
地坪上的人群像潮水般沸腾起来,每个人都跟着怒吼,脸上溢满了愤懑、紧张而又期待的神情,手中的刀枪也握得更紧了。
八仙桌上的汉子黄福,是继赖恩爵而后,闪烁在深圳前世今生璀璨星空的又一颗新星。他豪气干云的话语,是全体举义者的心声,也是自己“苦清久矣”后愤怒的呐喊。对他而言,这一声呐喊憋在胸中已太久了!
黄福又名黄远香,生于新安县龙华乡早禾坑村(今属深圳市龙华区),祖祖辈辈都以耕田为业,家境贫寒,日子如海盐般清苦。他迎着生硬的海风,像倔强的茅草一般在泥地里成长。
龙华虽处南海之滨,却也有中原甚或北疆的尚武之风。乡间男子多半打小就习拳弄棒,寒暑不辍,成年后能精通一两门武艺。“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艺高人胆大,鸦片战争给老百姓带来的疮痍与疾苦,令龙华与广州、佛山、香山及肇庆等地一样,有了秘密会党组织洪门三合会,龙华更成了周边地区三合会的中心。
黄福也是村里的习武者之一。得益于打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成年后,他身材高大,胸背厚实如熊罴,手指粗硕如香蕉。一拳下去,足有300多斤力;更兼武艺精湛,三五个人围攻,轻易也拢不了他的身。黄福生活在乡里,饱尝酸辛疾苦,目睹了胥吏的贪腐、村庄的贫瘠,父母乡邻的绝望,因而很早便加入了三合会,在会中以豪爽侠义、武艺超群知名。日子实在难熬时,他随几个亲朋上了一艘下南洋的船,到英属北婆罗洲(今马来西亚沙巴州)的山打根,做了一名垦荒的华工,在热带雨林里刨食谋生。
1898年,也就是清朝光绪帝与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实行戊戌变法这年,龙华乡横朗村的钟水养成为三合会的首领。他早年漂泊、闯荡美国檀香山,结交华侨中的志士,见多识广。那里也有三合会,钟水养很快入会,成为其中的佼佼者。回到家乡出任新安洪门三合会首领后,他决定举事,悄悄组织了一支60多人的队伍,秘密购置了刀剑、长矛等兵器和三门土火炮,准备在这年夏天行动,口号为“反清灭洋”。黄福从三合会的机密渠道获知消息,十分激动,找人凑钱买了一张船票,急急从北婆罗洲赶了回来,成为钟水养倚重的骨干。
夏天到来时,像一声闷雷,钟水养率领的三合会的土炮声在牛地埔村乌石岗如期炸响,将昏昏然的清朝官府震出一身冷汗,大队官兵随即气汹汹进剿而来。钟水养的队伍终究仅有几十号人,寡不敌众,黄福奋力砍杀也无济于事,举事归于失败。钟水养是清廷缉拿的首要人物,只得经香港逃往檀香山。临行前,他安排黄福潜伏下来,继续领导三合会。黄福坚持了一段日子,风声日紧,也只得回到北婆罗洲暂避风头。
这次起义,像一场来去匆匆的急雨,只能算一次练兵。黄福等人获得了人生第一回的实战经验,为下次大举积蓄了智慧与勇气。
1894年在檀香山创建“兴中会”,立志“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合众政府”的孙中山,派人到香港,与哥老会、三合会代表开会,成立兴汉会。孙中山被推为首领。这些年来几番筹谋,希图举事,却常半途而废的孙中山很是兴奋,决定借助三合会等会党的力量,在广东发动一次前所未有的起义。对着地图沉吟许久后,他将起义地点定在了三洲田。
三洲田位于今深圳盐田区北部的山岭间,山峦起伏,谷壑幽深,悬泉瀑布,飞漱其间,风景绝美。孙中山选定这里,一则新安曾是三合会奋然举事之地,二则眼下三合会首领郑士良是他多年志趣相投的至交。他将起义大事交给了郑士良。
一个好汉三个帮。郑士良第一个想到了有乌石岗实战经验的黄福,黄福在新安一带的三合会中,资格老,威望高,而且已加入兴中会,赞同孙中山民主革命的主张。此番举事,若能得到他的襄助,大事可成。于是,他给远在南洋的黄福发去了一道火速回国的指令。
1900年3月,木棉花燃烧如火时,黄福踏着南海的波涛回来了。郑士良很高兴,拉着黄福的手说:“我们一起来轰轰烈烈干一场!惠州会党都由你调遣。”黄福微笑着,慨然受命。两人商量一阵,决定黄福先在三洲田的禾町岗活动,以开店铺为名,授徒教艺,招揽会众。黄福回来的消息,像一股强劲海风,令三合会的浪潮陡然高涨起来。
1900年为庚子年,是民间谈之色变的灾祸之年,相传为黄帝所著的《地母经》中预言说,“太岁庚子年,人民多暴卒,春夏水淹流,秋冬频饥渴”,“更看三冬里,山头起墓田”。对清政府而言,庚子年确乎流年不利。这年5月,义和团团民浩浩荡荡开进北京,八国联军旋即也攻入京城,慈禧太后仓皇带上光绪皇帝奔出宫门,逃往西安。孙中山决定给慈禧再添一把柴火,指令郑士良与黄福尽快发动起义,他在台北组建指挥部,远程指挥。
黄福与郑士良马上在三洲田召集会众,共有600多人,300多支来复枪。大家推举黄福为大元帅,司令部设在三洲田马栏头罗氏大屋中。
在继续等待筹集的军火时,两广总督德寿获悉密报,慌忙调集军马,兵分多路向三洲田合围而来。情况异常危急,郑士良已去香港,黄福当机立断,誓师起义,于是便有了10月6日晚上宣誓的一幕。
誓师完毕,黄福将队伍分为东西两路:东边一路,从金龟洞出禾町岗打新墟,直扑镇隆;西边一路,从横岗出沙湾,攻打兰花庙,自己随西路行动。像两支离弦的利箭,两路队伍悄无声息地消隐在迷离的夜色中。
兰花庙驻有四五十名清兵。第二天曙色朦胧时,黄福带着西路人马赶到。他观察了一下地形,将80多人的敢死队散开,分别埋伏在坳顶、兰花庙西、石板山,三面包围兰花庙。随后,“砰”的一声枪响,黄福发出了攻击命令,四面喊杀声顿起。清军还在睡梦中,被骤然惊醒,乱成一窝蜂。领头的蔡总、蔡茂青衣服也来不及扣好,领着兵丁拔腿就跑。清军被击毙十多人,其余人丢下枪支,落荒而逃。黄福乘胜追击,将从沙湾赶来的清军援军击溃,占领了沙湾。这一仗,义军大获全胜,毙敌40余人,活捉30人,缴枪40支、弹药数箱。
这时,从香港赶回的郑士良带来了孙中山“若能突出,可直越厦门,至此即有接济”的电令,黄福带着队伍转向惠阳、惠东方向进军,准备前往福建厦门,接受孙中山从台湾送来的军火。
起义队伍一路势如破竹:攻下惠阳新墟,队伍增至2000多人;大败清军于镇隆的佛子坳,活捉清军管带杜凤梧,击毙守备严宝泰,缴获枪支700多支,子弹5万余发;攻占永湖,清军陆路提督邓万林招架不住,狼狈逃窜;进抵三多祝,应者云集,队伍壮大到2万多人。
“照这样打下去,一年攻进北京不成问题!”郑士良吹着海风,眺望远处隐隐露出一角的海面,豪迈地说。
“北京还不好说,半年内拿下广州,我看一定行!”与郑士良并肩而立的黄福脸上也溢满兴奋。
他们意气风发,等着孙中山运来军火,争取更大胜利时,却突然收到孙中山的来信:“政情忽变,外援难期,即至厦门,亦无所得,军中之事请司令自决进止。”
黄福瞬间呆住了,握着信函的手微微发抖。郑士良也久久无语,与黄福对视了一眼,阴霾一层一层浮上了脸庞。“轰!轰!轰!”远处隐隐传来炮声,清军的大队人马正在急急赶来。黄福与郑士良无奈坐下来,商议一阵,决定先退回三洲田,设法从香港得到军火,再图进取广州。但几天后,他们得知,三洲田已被清军占领,留守的廖庆发等人倒在了血泊里。
“只好先解散队伍,等待时机再起。”郑士良苦着脸说。“只好这样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黄福眼里依旧燃烧着灼热的光。
义军队伍旋即解散,黄福与郑士良从海路退往香港。一场摇撼清廷的冲天烈火,突然熄灭了。
三年后,黄福在新加坡寂然而逝。又八年后,他未竟的抱负终于得以实现:辛亥革命爆发,大清皇帝灰溜溜地被赶下台;中华民国像一缕朝霞,温暖了千万张笑脸,孙中山出任临时大总统。
孙中山没有忘记推翻帝制的“庚子第一枪”。多年后,他深情回顾说:“中国之革命,发轫于甲午以后,盛于庚子,而成于辛亥,卒颠覆君政。”因为黄福等骄子,三洲田被深深嵌入了中国民主革命大厦的基石。基石间漫溢的英雄气,像滚动的涛声,一阵阵悠远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