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去后南朝月
文天祥逝世500余年后的1839年,即清道光十九年,6月3日,挨近端午节。才入夏,新安与虎门便已如炉中旺火般炽热。
天空像海水洗过般洁净,初夏的阳光没了云霞遮挡,天上人间肆意挥洒。珠江口海岸的虎门浅滩,阳光裹着的一座礼台肃然而立,前面竖挂一面黄绫长幡,上书“钦差大臣奉旨查办广东海口事务大臣节制水陆各营总督部堂林”。礼台正中,头戴花翎的钦差大臣林则徐正凛然端坐其间;两边兵勇手按刀剑威严挺立。礼台前方是两处新挖的池子,池底铺就青石,四壁钉了木板,海水已从水沟接入池中,映出蓝天的倒影,一旁是堆积如山收缴来的英国烟土。几个兵勇高高挽起衣袖,只等礼台上为首的人一声令下。远处是密密挨挤的人群,有外商、领事、外国记者和传教士,还有饱受烟土荼毒之苦、挥汗跋涉赶来观看的邻近各县老百姓,其中包括众多新安百姓。他们被戒备森严的武装士卒拦隔在圈外,却依旧踮起脚尖,仰着脖颈张望,生恐漏掉了最激荡人心的一刻。
“开始!”林则徐蓦地一声喝令。
“是!”兵勇们响亮答应一声,瞬间忙碌起来,先将烟土一一割成四瓣,倒入池中,再投入石灰。池水像煮开的鼎锅开始沸腾,升起一团团浓烟,烟土随即溶解,化为污浊烂泥。四下欢呼声随之而起,声若滚雷,有人开始击鼓舞狮,欢庆胜利。往日空荡荡的浅滩上,节日般的喜气漫溢开来。
销烟还在持续。从6月3日到25日,林则徐指挥官兵共销毁烟土230余万斤,南海边的滚滚浓烟震惊了全世界。亲者快而仇者痛,最痛心的是万里外的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和她的外相巴麦尊等。多年来,他们通过鸦片贸易,像接上了输入财富的自来水管,每年哗啦啦从中国流入白银数百万两,而今财路被猛然拦腰斩断,自然仿佛被一把尖刀捅入了心窝。
他们内心也清楚,自己的财路其实是中国的绝路:白银黄金滚滚外流,大清政府财政已陷入困境;官兵们争相吸食鸦片,暗通鸦片走私,致使吏治更为腐败,军队渐渐丧失战斗力;百姓已不事产业,日夜出没鸦片烟馆,不止形容枯槁,也弄得鸡飞狗跳,家破人亡。但大英帝国傲慢的“绅士”们不管这些,只知谁断了帝国的财路,谁就应该受到惩处。他们将高昂阴森炮口的舰队开到了九龙尖沙咀洋面,筹谋武装挑衅,撞开中国的国门。英国驻华商务监督义律颇有些得意,他早在4月3日便给外相巴麦尊写过密信,请求“立刻用武力占领舟山岛,严密封锁广州、宁波两港”,而今终于有了眉目。
这时候,这片还叫新安县的土地,包括了后来的香港,和因改革开放而惊世的深圳。
7月7日,晨雾刚刚散去,一群从舰船下来的英国水手,大大咧咧来到尖沙咀,找了一家门面开阔的酒馆,点了酒菜,闹嚷嚷喝了起来。酒酣耳热时,他们开始戏弄一个叫林维喜的中国村民,没说两句话,便将林维喜残忍殴打成重伤。村里百姓见状,纷纷围拢过来愤然辩理。英国水手们瞪着蓝眼睛,鸣枪威胁,而后丢下血泊中的伤者,扬长而去。林维喜不治而亡。
消息很快上报到林则徐的案前。他将手中文书猛地一扔,惊怒而起,立即命人到义律及英军司令那里严正交涉,要求交出凶手。他也知道,义律处心积虑挑起事端,绝不肯轻易收手,因而给沿海居民下了一道命令:“效忠邦国,群策群力,购买器械,聚合丁壮,以便自卫。如见夷人上岸滋事,一切民人皆准开枪阻止,勒令退回,或将其俘获。”
钦差大臣的通令,火速传到了大鹏所城,摆放在大鹏营参将赖恩爵的案头。
雄踞深圳东南曲折海岸的大鹏所城,背倚陡峻山峦,前临波涛汹涌的大鹏湾,隔水与香港新界绵亘的山头相对。这是一处青石垒墙、守备森严的海防卫所。明洪武年间便已修筑,清朝取代明朝后也不曾废弃。所城像犀利的鹰眼,数百年来时刻警惕地盯着海上动静。清嘉庆十五年(1810年),大鹏所城改为外海水师营,兵员为800人,最高官长为参将,属驻虎门的水师提督统领。
参将赖恩爵是大鹏所城青石板街巷里土生土长的将领,生于行伍世家。赖氏是深圳史上最兴旺的家族,一门出过“三代五将”,世所罕见,时人誉为“宋朝杨家将,清代赖家帮”。赖恩爵的祖父赖世超出身武举人,官至二品都尉;父亲赖英扬做过浙江定海总兵,一生缉匪抗盗,战绩不俗;叔父赖信扬官居福建厦门水师提督,官至从一品;他的弟弟赖恩禄,出任福建晋江镇镇台,也居将军行列。
赖恩爵深受文天祥气节的浸润和祖父辈言行的熏陶,打小便有精忠报国的情怀,又起于卒伍,从普通兵士做起,历任把总、千总、守备、都司、游击,直到大鹏营参将,因而沉稳干练,智谋百出。他对这些年来烟土的泛滥和英军的虎视眈眈,心里早就有了冲天怒火。接到林则徐的命令,他马上赶到新安县衙驻地南头,与知县梁星源相商,决定对在新安外海洋面上贩卖鸦片的外国商船来一次严厉警告。
随后,他们发出告示,命人张贴在街巷醒目之处:“本官现通告一切外国商船,仰各周知:火船已做好准备,因为尔等外国船只违法,妄图仍然出售鸦片。为消除罪恶之广大来源,只有毁坏该外夷船只,舍此别无他途。”他们也给了这些鸦片贩子一条生路:若“自愿放弃鸦片贸易”,且“交出杀害林维喜之凶手,完全遵守钦差大臣提示之各点”,则“必对尔等予以同情”。
义律的桌上摊了几张手下送来的告示。他端着酒杯,轻蔑地看了几眼,阴恻恻地笑了笑,将酒一饮而尽,吩咐手下约见英军司令。窗外,忽然响起了闷雷,南海上的一场风雨马上就要来了。
林则徐接到密报,说这几天海上英军调动频繁。他沉吟一会儿,取笔给赖恩爵写了一道手令,命其率三艘兵船从大鹏移师九龙,密切监视英舰的行动,同时控制九龙湾洋面,断绝英人的食物供应。赖恩爵接到手令,当即点船出发。
9月4日,海上薄雾如纱,只有波涛单调地拍响。忽然,观察哨隐隐约约发现一支舰队向九龙附近靠近,忙禀报赖恩爵。赖恩爵从单筒望远镜里看到了义律和英军的旗号,命令水师做好战斗准备,同时通知九龙山炮台,随时准备开火。
义律的舰队打着旗语,说请求供应食物。赖恩爵正沉思如何应对时,已渐渐靠近的英舰突然开炮,呼啸的炮弹在水面掀起几丈高的水柱,有几发已击中中国水师的巡船,桅杆与风帆瞬间燃烧起来。赖恩爵脸色一变,嘴里怒骂一声,立即下令还击,九龙山炮台渴盼已久的大炮也痛快轰响起来。
其时,中英两国舰队的火炮技术有着云泥之别。英军战舰配置了实心弹加农炮和空心爆炸弹火炮。他们的铸铁弹,都采用蜡模铸造,重量、大小相等的定装球形实心弹形制规整,与炮膛间的游隙值低,炮弹初速高,杀伤力大。而清军依旧是数百年前明朝即有的土炮,号为神功将军炮、制胜将军炮、威远将军炮等,炮膛都很粗糙,极不平滑;炮架为木架,仅以绳索捆炮身,因而大炮只能直射,极难瞄准,除非目标就在炮前。《澳门新闻纸》说,“中国只知道用铁铸成炮身,不知道做炮膛,且铸成炮身”,“全无科学分寸,所以施放不能有准头”,“大约不能为害人物”。
尽管如此,赖恩爵依旧毫无畏惧,奋勇上前,指挥官兵连连开炮,官兵们也越战越勇。海面上硝烟漫腾,水柱此起彼落。两军激战4个多小时,英军一艘大兵船被击毁,两艘其他船舰被击沉,17名官兵被击毙,“冈不里奇号”舰长的手腕还被生生打断。中国水师仅有2名兵丁阵亡。义律仓皇下令撤退,带着舰队狼狈逃回尖沙咀。九龙海战结束,大鹏营大获全胜。随后,赖恩爵下令乘胜出击,搜索到多艘英国鸦片趸船,当即予以烧毁。
这是鸦片战争第一炮,由浸润文天祥浩然正气的大鹏所城将领打响,狠狠打击了外国入侵者的嚣张气焰,令英国朝野目瞪口呆。外相巴麦尊获知战报,如遭雷击,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清道光皇帝则喜不自禁,将林则徐火急传来的告捷奏报翻来覆去展读,不肯释手。随后,他喜滋滋地召集百官,宣布喜讯,又下诏赐予赖恩爵“呼尔察图巴图鲁”(勇士)称号,“照例赏戴花翎,以副将即行升用,先换顶戴”。
九龙海战后,赖恩爵作为林则徐麾下得力将领之一,又多次率领水师神出鬼没出击英国舰队,屡立奇功。但在随后正式爆发的鸦片战争中,因清政府腐朽无能,武器威力对比悬殊,最终与英国签订了屈辱的《南京条约》。原属广东省新安县的香港岛也被迫割让给了英国,成为中国近代丧权辱国的开始。赖恩爵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只能扼腕长叹,每每茶饭不思。1848年,已升任广东水师提督的他不愿向求和派妥协,三次向道光帝上表婉谢进京就任高职,旋即因忧虑国事,郁郁而卒。
然而,赖恩爵的精神与文天祥一样不会死去。他与九龙海战不屈的炮声一道,已刻入了深圳乃至整个中华民族的记忆深处;由道光帝亲笔题写的“振威将军第”匾额,也一直安谧悬挂在大鹏所城古朴的明清街巷间,成为深圳豪壮的英雄气聚集处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