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力来自农民

动力来自农民

1976年10月18日,海上冉冉而升的红日似乎比往常早,颜色也鲜润了许多。乳雾早已散尽,窗外树上几只雀鸟叽叽喳喳,戏逐不止。县委书记方苞刚到办公室,还没坐稳,秘书便敲门进来,脸色似惊似喜,递过一份文件。

今天要下乡,路比较远,得马上动身,方苞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忽然像触电般站了起来。文件标题是《中共中央关于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反党集团事件的通知》。他再也顾不上别的事,细细展读起来:“现将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反党集团事件通知你们。一、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进行反党篡权的阴谋活动,罪行极为严重。他们不听毛主席的话,肆意篡改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在国内国际一系列问题上反对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打着马克思主义旗号,搞修正主义……”

这四个人,都是当下的顶级人物,中共中央副主席、常委、政治局委员,江青的身份更为特殊。通知上说,12天前,他们被中央抓了。方苞的呼吸有些沉重,似乎不敢相信,又将带红五星的红头上“中共中央文件”和“中发〔1976〕16号”紧紧盯了半天,又翻过去看了半天落款的大红印章,才终于确定是事实。

他抬起头,长长出了一口气,心内暗自感慨:一个非常时代结束了。

在宝安担任县委一把手多年,方苞对这十年来的状况了如指掌,常常只能干着急。

先是“揪走资派”和“夺权”。各种名目的战斗队、红卫兵组织像田地的野草,葳蕤而生,深圳的大街小巷贴满了令人震惊恐怖的“炮轰”“火烧”大字报。县委第一书记李富林等人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靠边站、挨批斗、遭关押。尔后,边境线上也打破了往常的平静,发生“反英抗暴事件”和“文锦渡风波”,酿成了轰动一时的外交事件。县委、县政府一度被县革命委员会的新机构取代,发生过“白皮猪案”“火烧展览馆”“反共救国团”等冤案。宝安和全国一样,像一个乱哄哄的剧场,让人眼花缭乱。“这会令亲者痛而仇者快!”方苞很有些迷茫。

宝安的工商业也像小脚老太太,远远落后于内地。县委热热闹闹组织“工业学大庆”,但工业产值依旧只占社会总产值的20.2%,远远低于农业,仅有缝纫社、铁器社、木器社、磷肥厂、氮肥厂和造糖厂等几家小规模企业,成本高,效益差。商业贸易有一定发展,但商品流通像一潭死水,实行统购统销,速度较为缓慢。

农业上则实行“以粮为纲”。县委召开过第三届党代会,狠抓“农业学大寨”,粮食增长较快,但大多上缴,收购价格又偏低,群众生活水平改善不大,家庭副业还是一根被紧盯的“资本主义尾巴”,露头即遭切割。

虽然群众向往深圳河对岸,偷渡香港成为顽疾,但宝安社会整体不乱,粮食产量还能维持在两亿八九千万斤。这得益于党的向心力,不管风波如何动荡,“左”的错误如何干扰,党的建设从未松懈过,党员队伍一直在逐年增大。1976年,全县已有党员12962人,党委23个,党总支29个,支部536个。党组织和党员,是宝安的中流砥柱和定海神针。方苞想到这里,心里才有了不小的安慰。

宝安“以粮为纲”,县委的工作重点放在了农村。方苞常常组织机关干部到农村蹲点、劳动和调查研究。每年春插秋收和“双夏”等农忙时节,都是他和机关干部下乡的日子,一般要在土地较多、劳动力较少的社、队与社员同吃同住,待上很长一段时间。

“四人帮”被抓,“文革”结束后的第一个秋收时节,方苞带上工作组来到了罗芳等边境村子。闲拉家常时,生产队干部陈天乐总皱着眉头,不时叹气。方苞说:“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嘛!”陈天乐还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方苞知道他噤若寒蝉的缘故,笑道:“现在‘四人帮’被抓了,有什么话大胆说,不会抓辫子,扣帽子了。”鼓励了许久,陈天乐终于说出了自己对眼下政策的不满:“希望上级能恢复当年的‘三个五’和‘小额贸易’政策。”

方苞对宝安老书记李富林时期的“小额贸易”政策有过了解。20世纪60年代初,经济困难,群众生活很苦,出现了浮肿病,经省委和省政府批准,县委在宝安实行“三个五”和“小额贸易”政策。“三个五”是允许农民和渔民、蚝民每月可以有五次过境到香港耕作,或下海作业,每次可以带回5斤副食品或价值不超过5元的东西。“小额贸易”是允许边境公社和生产队,在指定的口岸自营出口销售国家外贸部门不经营的稻草、河鲜杂鱼、吊钟花、甘蔗尾和草皮等农副产品,所得外汇可购回化肥、农药和农具等自用;蚝、渔生产队在境外交易蚝、渔产品,所得外汇可以购置生产队自用的渔船、渔网等。

这一政策曾使宝安经济形势迅速好转,帮助群众渡过了最困难的时期,老百姓很是拥护。但“文革”时被批判为“向洋、慕洋、靠洋”“走资本主义道路”,政策遭废除,当年实施政策的干部挨批斗。农村再次陷入凋敝,农民、渔民和蚝民的日子又像坠入暗夜般困窘起来。

陈天乐的意见,不是县委能做主的事,方苞只能默然点头。

“方书记,我带你去深圳河边看看吧。”陈天乐望着方苞,眼里露出恳求的目光。方苞同意了。

浅浅的深圳河,清澈的河水无声流淌。对岸一大片耕地,属于罗芳村所有,但都早已抛荒,葳蕤的杂草在秋风中摇曳。方苞久久眺望,心里有说不出的痛。

陈天乐说,新界那边的农民养鱼养鸡种菜,在香港市场自由销售,一户年收入能达二三十万元,他们雇请的工人月工资就有一千多元。我们在对岸农田种水稻,还要运回这边交售公购粮,到手剩不了多少了。“劳动比他们重,收入却比他们少得多。所以我们就把这边属于自己的土地丢荒了,不管如何严禁,社员们都千方百计想到那边去。”

“有什么办法能解决吗?”方苞问。

“还是刚才说的,要开放,恢复60年代的边境经济政策,要借鉴新界农民的某些做法,丢荒和种粮食的田,都可以改为菜地或鱼塘;丘陵地发展现代化养鸡业。上面还要调减我们的粮食任务。”陈天乐幽幽地说,脸上露出神往的神色。

回到村里,接连几天,方苞又找了其他干部和村民。大家七嘴八舌,都说到了要求开放边境小额贸易。一个晚上,在昏黄的灯光下,四壁虫声唧唧,他召集工作组其他人交流,他们收到的意见也差不多。看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的文字,方苞若有所思地说:“群众的要求有道理,是符合实际的。”

第二年,方苞又一身汗渍到沙井公社、福永公社调研。这里多是沙田,人少地多,每年上调的粮食任务很重。公社副书记吴震、吴章脸上也满是忧戚,介绍说,“文革”前,根据沙田特点,这里的低洼咸田一造种粮食,一造养鱼虾,粮食和鱼虾年年都丰收,老百姓生活比较富裕。“文革”时,实行“以粮为纲”,低洼咸田都改种双季水稻,粮食虽有增加,鱼虾却大量减产,增收的粮食都变成新增的公购粮任务,而没有了鱼虾,收入也随之减少。农民早出晚归,一身泥汗,收入却微薄,大家都只好往香港跑。

方苞仔细听着,不时点头。

吴震看了方苞一眼,犹豫片刻后,坚定地说,希望上面改革现行的计划管理体制和耕作制度,把“文革”时新增的粮食征购任务酌减,恢复基围一造种水稻,一造养鱼虾。吴章也朗声说,这样能发展生产、增加外贸收入,可以稳定人心,刹住偷渡风。

方苞暗自叫好,但嘴上没说什么,笑了笑,谈起了别的。

1977年和1978年,宝安连续两年秋粮丰收,方苞到大鹏、葵涌、坪山、龙岗等社队蹲点时,没有丝毫欣喜,心情反而更沉重了:许多村里的青壮年早已外流香港,留下的老人和小孩无力收割;“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公社体制实行分配平均主义,仅有的老弱劳力也不愿出工,黄灿灿的谷子多半狼藉地烂在了田里。

社员们告诉他,留下的老弱劳动力要承担外流出港的青壮年公购粮任务,以及他们留家老少的口粮,“做死也无法摆脱贫穷”。他们脸上堆着阴云,委屈地说,外逃香港的人每月赚两三千元,寄个“零头”回乡,家里人的生活过得较好,两三年就能建新楼房;而留在社里出工的人,一年到头劳作,只有几百元收入,却还要替他们养老少,替他们承担公购粮任务,太不合理了!

方苞本来窝着火,想批评几句,听了社员们的抱怨,沉默了。

社员们又说,有些社队不顾上面的禁令,偷偷试行“联产到组到户”,出工都积极,自己村要是这么干,也没话说了。

方苞赶到这些社队转了一圈,秋收已完成,很少有稻谷烂了不管的田地。村里也有不少青壮年外流香港,但留下的社员劳动积极性高,各项生产任务都能提前完成。社队干部脸上挂满了笑容,但没有人承认自己村搞了“联产到组到户”。

方苞心知肚明,暗想,公社体制的确已到了非改革不可的时候了,一旦改了这种不适应边境经济发展的管理体制,经济便能得到发展,群众生活得到改善,偷渡问题也必定能迎刃而解。“我有责任向上级反映群众的实践和意见,相信上级领导同志和领导机关了解实际情况和人民呼声以后,会做出正确的决策。”他在心底说。

方苞其实一直在抓住各种机会向上级反映。

1977年草长莺飞时,财政部部长张劲夫一路舟车劳顿,越黄河,跨长江,穿过大半个中国,到南海边的宝安调研。方苞陪他在边境走村串户,又隔着深圳河眺望对岸耕地抛荒的情况,把社员们反映的问题汇报了一遍。

张劲夫也不住惋惜,感慨万千,说,过境耕作和边境小额贸易是可以搞活经济,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我们为什么要把这条路堵死呢?他又望了深圳河对岸一眼,语气坚定地说:“我回去后,一定会向国务院反映这里的情况和你们的意见。”

这年秋天,国务院财贸办公室副主任姚依林也来到深圳口岸,方苞陪同走访,边介绍边反映情况,说:“民心盼开放改革。”姚依林赞同他的意见,说回京后要向国务院领导反映。

省委、省革委会负责人刘田夫、王首道、王全国和外贸部郑拓彬、贾石等人,先后到宝安边境农村调研,方苞都要详细反映经济政策的问题和外贸生产基地情况,提出建议和要求。他们的意见也非常一致,说要把宝安、珠海两地建设成供应香港、澳门鲜活农副产品的出口商品生产基地。随后,国家计委和外贸部工作组还专程到宝安,跟社队干部座谈,制定了生产、出口年度计划和三、五年规划,研究落实这些计划的政策、措施。这些都形成了厚实的会议纪要,像一艘沉重的生命之舟,载着方苞和所有宝安人的希冀,奔驰到省政府和国务院负责人的案前。

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早已多次听到过张劲夫等人的当面反映,在纪要上批示说:“无论如何要把宝安和深圳建设好。不建设好就是死了也不甘心……”国家计委负责人到宝安传达了他的批示。

1978年4月,习仲勋被中央派到广东担任省委第二书记。不久,他和几个人挤在一辆面包车内,带着一脸灰尘来到宝安。

方苞急忙赶来迎接,说去会议室汇报。习仲勋摆摆手:“我不听汇报,下去看。”一连几天,方苞陪着他到沙头角、罗芳、莲塘、皇岗、水围、渔农、蛇口和渔一大队等地走访,一路也趁势反映了自己的一些建议。

在乘车去沙头角的路上,习仲勋一直朝窗外眺望,蓦地发现公路旁有两个农民被铐住,哭丧着脸蹲在地上。他转头问方苞,为什么把人家抓起来?

方苞抬眼一看,说,是边防部队抓的。习仲勋沉默了。

走进沙头角中英街,两边可谓楚河汉界分明,香港一边人流如织,商品琳琅满目;内地这边的店铺没几样东西,街边冷冷清清。习仲勋的脸一直黑着,心里难受得很。

方苞领着习仲勋去了沙头角边上的一个村子。这里有一家搞来料加工的塑料花厂,厂子规模不大,但因为可以打工挣点钱,村里的青壮年没几个外逃的。习仲勋脸上现出了难得的笑容,对方苞说,一定要打破现有体制,多办一些这样的企业。

这正是方苞想建议的。他微笑着,点头称是。

晚上7点多,他们摸黑从沙头角回来,方苞说先吃饭吧,跑了这么久,累了。习仲勋说,还是先去收容所,找到那两个被铐的农民了解了解情况。方苞只得答应了。

到了收容所,两个农民很快被带到习仲勋面前。习仲勋和颜悦色地问,你们为什么要跑?偷渡者说:“肚子吃不饱,分配收入低,听说香港一个月可以赚几百块钱,我想到香港去。”习仲勋沉默了一会,让干警将他们带走了。

他又问了其他被关押的偷渡者。一位年轻人说,因为日子过不下去才跑。习仲勋问,如果把你们放了,你们还会跑吗?他们不知道面前的人是新任省委书记,脱口而出,还会跑,因为那边生活过得比这里好。

回到住处,习仲勋的脸上满是焦虑、难过和不安,对方苞等陪同的县委负责人说,这次调研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香港那边很繁荣,我们这边却很荒凉,很萧条。我们要下决心发展农村经济,改善农民生活,尽快缩小两地差距。只要政策对头,很快就能搞上去。

对外贸商品生产基地和境外几千亩土地,他也都一一做了具体要求。末了,习仲勋目光灼灼,坚定地说:“我同意你们县委提出的办法。过去‘文革’搞错的,现在都要改正过来。你们有什么具体问题就找田夫、全国同志。”他紧盯着方苞的脸,缓缓地说:“在保证口粮自给的前提下,香港市场需要哪些鲜活产品,什么农副产品能够多赚外汇,就种、养什么。生产发展了,除了外销,还可以内销。要引进香港同胞的投资办厂,也可以搞厂外加工。要贯彻按劳分配的原则,调动农民积极性,尽快把农业搞上去,使农民尽快富裕起来。”

方苞一边兴奋地点头,一边递过茶水。习仲勋接过了,却放在一旁,继续说:“只要能把生产搞上去,农民能增加收入,国家法律没有规定不能搞的,就大胆去干,资本主义有些好的管理方法我们也要学习。”他的脸上现出坚毅的神色,语气不容置疑。

习仲勋1962年9月便因所谓的“《刘志丹》小说问题”,遭诬陷、迫害16年之久,不久前才恢复工作,对“左”倾错误有切肤之痛,给宝安的指示也像袅袅春风,说到了方苞的心里。方苞咧着嘴笑个不停,似乎见到宝安已铺开了一条洒满阳光与鲜花的坦途:粮食满仓,鱼虾满围,村民安居,外流绝迹,商品繁多,厂房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