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出了个深圳市
1978年12月,广州的冬日更像春天。阳光暖暖挥洒下来,将满城的街道和楼宇裹上一层金辉。街边香樟的枝叶越发葱碧,似乎能掐出黏稠的绿汁来。木棉呢?虽少了些往日的叶片,枝丫却挺出了异样的精神。
这天,越秀区建设大马路3号的省委大院里,省委第一书记习仲勋推掉了别的不紧要事务,安静地坐在办公室批阅文件,只是偶尔转头看看手表。
他很欣慰。半年前,国家计委副主任段云率赴港澳考察团返回时路过广州,向他和省委建议把宝安和珠海两县改成省直辖市,也就是升格为地级市,便于开展出口加工和对外贸易。
当时,省委和习仲勋没有完全同意这一建议,主要理由是认为县改省直辖市后,不利于发挥惠阳地委的积极性。但省计委副主任张勋甫随后奉省委之命,率工作组到宝安调研,回来后在报告中也郑重提出宝安建市。随后,惠阳地委书记、宝安县委原第一书记李富林也大度地给省委提交了一份《关于宝安县改为深圳市的请示报告》,说“宝安这个地方将要建成为外贸基地,深圳将建为旅游区。为了进一步搞好边防,根据省委的指示精神,经地委常委讨论,我们建议把宝安县改为深圳市。这个市的建制相当于地区级,即低于地委半级,高于县半级的建制,仍受地委领导”。
李富林的态度,令习仲勋很欣慰。他仔细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改变了态度。在10月18日的省委常委会议上,习仲勋主持讨论了关于宝安建市的问题,准备接受建议,将宝安县改市,建立相当于地区级的中等城市,称为宝安市,任命张勋甫兼任宝安市委书记。
但这非省委所能最后决定,还需要中央批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习仲勋将其当成了头等大事,向中央提交报告后,又不断建言,极力推动。没想到,仅仅两个月,这事竟办成了,现在马上要和升格的宝安市主要负责人谈话。
一会儿后,秘书进门通报,省计委副主任张勋甫到了。习仲勋霍地站起来,带着笑意迎出了门。张勋甫一见,有些惶恐,紧走几步上前问好,心里却很纳闷:也不是第一次来,为何这么隆重?
“今天请你来,是要宣布省委一个重要决定。”刚落座,习仲勋也顾不上寒暄,脸色郑重起来。
张勋甫心里一紧,腰不自觉地挺得更直了。
“中央已批准,宝安和珠海两地撤县,升格为地级市。省委决定由你去宝安担任市委书记。”习仲勋脸上溢出了笑意。
不是犯了错误挨批评,张勋甫放下心来,但脸上又浮出了疑云,暗自纳闷:为何选我?习仲勋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调查报告是你带人搞出来的,那里的情况你比较熟悉,到任后,一定要把建设新宝安的事情办好。”
张勋甫瞬间明白了。五个月前,习仲勋从宝安调研回来后,心情沉重,也很焦虑,马上召集经济部门的负责人开会,研究如何尽快搞好外贸出口,提高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最迫切的是,在宝安兴办一批出口加工企业,利用那里毗邻香港的优势,搞来料加工。
会上,习仲勋语气低沉,谈了宝安之行的见闻和感想后,说,要争取在三五年内,把宝安、珠海两县建成具有相当水平,工农业结合的出口商品生产基地、吸引港澳游客的旅游区和新兴的边境城市。谈到宝安的偷渡外流问题,他想起了和那几个偷渡者的对话,声调不由得提高了几分,激动地说:“如果我们不能尽快让老百姓的生活富裕起来,老百姓还会跑。他今天不跑明天跑,明天不跑后天跑,光靠堵是堵不住的。”
习仲勋决定,派一个工作组去宝安和珠海,继续进行更详尽的调研。工作组的领头人,他也想好了,就是省计委副主任张勋甫。
他做过了解。张勋甫抗战时期参加八路军,1941年便在延安的无线电专和行政学院行政系学习,算是难得的知识分子。解放战争时期奔赴东北,担任过区委书记、省委党校支部书记。后来,张勋甫随解放大军南下,从满是大豆高粱的白山黑水千里跃进,横跨黄河长江,转战南海之滨的南粤大地,担任过曲江县副县长、粤中行署税务局局长、佛山地委副书记。可以说,张勋甫也是一个久经考验的老同志。更重要的是,他眼下的职务是省计委负责外贸出口的副主任,工作性质对口。
张勋甫对上级交给的工作从来不打折扣,这次也欣然接受了带队调研的任务。他到宝安沿习仲勋走过的地方又跑了一遍,一身汗,一脚泥,奔忙了许久。回来后,他又连续挑灯夜战,主持写出了一份详细的调查报告。习仲勋等人看了报告,又听了张勋甫等人的当面汇报,十分满意,连说辛苦了。这份报告随即被整理成《关于宝安、珠海两县外贸基地和市政建设规划设想的报告》,于1978年10月上报给了国务院。其中一个重要的设想是,把两县建成相当于地级的中等城市,配备强有力的领导班子。
张勋甫没想到的是,因为这段偶然的经历,自己又被习仲勋看中,马上要成为这个“强有力的领导班子”的班长了。他挺了挺身子,郑重地说,绝不辜负党的重托和厚望,不论任务怎样艰巨,也要全力以赴,交出一份圆满的答卷。
习仲勋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满意地笑了,说,为了协调省与市的关系,省委决定由你继续兼任省计委副主任。张勋甫深为习仲勋的缜密而周到的安排而感动,连声道谢。
宝安县委书记方苞被省委拟任为升格后的宝安市委副书记,做张勋甫的副手。习仲勋还交代张勋甫,新年年初,省委将召开一次扩大会议,到时方苞会来,他熟悉情况,你们一起研究,提出一个市委常委和市革委会副主任的建议名单。
1979年1月,在暖意融融的省委会议上,张勋甫与方苞再次见面了。两人促膝而谈,很快完成了任务,建议名单呈送到习仲勋的案前。这时,他们也知道,升格后宝安的革委会主任(市长)是惠阳地区主管财贸的副专员贾华。
贾华也算是与张勋甫和方苞都打过不少交道的老熟人。他是东江纵队的老兵,参军第一天便当上了机枪手,屡立战功,后来因心思缜密,被从战斗部队调到税站,做了纵队的军需官。1946年东江纵队北撤,他也跟随而去,又负责两广纵队的军需。两广纵队与别的解放大军南下广东后,他奉命转业,先是担任银行副行长、行长,后来又先后出任佛山地区财办主任和惠阳地区主管财贸的副专员。
1月23日,省委发出宝安建市的通知,任命了市委和市革委的领导班子,先在内部执行,等国务院正式批准后再对外公布。
这时,升格后的市名是叫宝安还是深圳,尚未最后确定。张勋甫到宝安后,主持市委第一次常委会,重要议题之一便是确定名称。几个常委纷纷发言,说着自己的想法和建议。
会场讨论热烈,观点也相反。有人主张沿用宝安的名称,理由是这一称呼历史悠久,距今已有1600多年。东晋咸和六年,即公元331年,宝安开始建县,取名为“宝安”,隶属东官郡,郡治和县治都设在南头。后来虽一度更名为新安,但1914年又恢复了宝安之名,一直用到现在。这一名称,既是眼下的用名,大家都习惯了,又承继了传统。
有人则说,还是用深圳之名好。他们引经据典说,深圳原是一条河之名,历史也不算短,至少也有300年了。清朝康熙年间编修的《新安县志·地理志》便记载:“惠民桥,在深圳。”这条叫“深圳”的河流,“河沟深浚,凡遇雨潦潮涨,往来维艰,更有不知深浅者,动遭淹溺”。香港被以深圳河为界划了出去后,北岸逐渐聚集了密集的人口,集市贸易也日渐发达,形成了墟市,当地人便以河为名,将此处称为“深圳墟”,随后便有了深圳镇。
方苞是主张用深圳之名的,早在1978年11月25日,宝安县革委会上报惠阳地区革委会和广东省革委会的报告中,便陈述说,“我们认为必须把全县所辖范围改为市,名称叫深圳市为好,因为深圳口岸全世界闻名,而宝安则很少人知道”。
在常委会上,方苞等人又重新陈述了这条理由,还补充了两点,加起来有了三条:一是因为深圳为进出香港的口岸,在世界上比宝安的知名度高,即便不知道宝安,也知道有个深圳;二是外国人若知道深圳,便知道这里紧靠香港,是罗湖口岸所在;三是深圳有深水的意思,在粤文化中有好意头,广东人和香港同胞都认为是一块风水宝地。
常委们一听,多数微笑点头。
张勋甫是山东莱芜人,对用哪一个名称并没有倾向性。看到多数人同意用深圳,且十分在理,便放下手中茶杯,拍板定音,说,那就用“深圳”!不久,这一名称被上报到省里和中央。1979年3月,国务院予以批准,正式向全国公布,规定深圳市受惠阳地区和广东省委双重领导。令张勋甫等人格外兴奋的是,国务院还决定三年内拨给1.5亿元启动基金,帮助深圳建立出口商品基地、旅游区和新兴边境城市。
一个全新的城市,仿佛一个落地的婴儿,青青涩涩出现在中国的版图上。第一次常委会的与会者都没有想到,上位取代宝安的深圳,在不久的将来,会在一缕缕春风吹拂下,成为中国改革开放的排头兵,像一颗闪闪升腾、光芒四射的巨星,成为与北京、上海、广州比肩的特大城市。
也是在第一次常委会上,张勋甫、方苞和其他常委慎重讨论了另外两件关乎深圳建市的大事。
一是行政区划的问题。他们各抒己见后,决定在深圳市下设区,二线边防线内为深圳市城区,二线外设松岗、龙华、布吉、龙岗和葵涌等五个区。不过,后来特区内又增设了一个盐田区,以加强对盐田港和大小梅沙旅游区的领导。
一是确定深圳市委、革委会(市政府)在何处办公。原来的宝安县政府狭窄拥挤,已不适合做新的市委机关,只能暂时用作办公地点。大家热烈讨论后,得出了一个原则性意见:市委、市政府的办公区,应该设在城市中心地带。因为有了这一基调,后来张勋甫、贾华和常委们在一处荔枝园旁发现了合适的地址,建起了深圳市委、市政府的办公大楼。
深圳虽已改换了名号,地位也陡然升格,但其实仍然只是一个小镇。方苞在宝安待了多年,早已熟知这些。张勋甫和贾华长期待在广州和惠州,虽也来过宝安,但多半是走马观花。这回到深圳工作,在大街小巷转了两圈,还是有些吃惊。
这时,宝安虽已撤县建市,但又爆发了一次令人震撼的逃港高潮,成千上万的人蜂拥奔至边境线,千方百计逃往香港。宝安人心涣散,大片农田荒芜,池塘活蹦乱跳的鲜活鱼虾也无人捕捞,许多村子一片萧条,像刚过了一次兵灾。
几个月前,也就是撤县之前的1978年6月,宝安县委在方苞带领下,对“文化大革命”以来的组织路线、经济工作做全面拨乱反正。1978年12月13日,按照上级的要求,县委还召开常委扩大会议进行整风,所有县委委员和候补委员、有关部委办局主要负责人、公社党委书记和部分大队党支部书记出席了会议。会上,方苞面容诚恳,作了请求大家帮助县委整风的动员报告。
与会各单位也不客套,对“文革”以来县委的各种问题进行揭发和反思。他们强烈建议,县委对“文革”中的假材料和一切污蔑不实之词要迅速予以澄清;对平反冤假错案的落实政策的力度要加大,彻底解除广大干部群众的精神压力。他们还讨论了宝安存在的种种问题:工农业生产面貌长期改变不大,全县机关机构庞大、人浮于事,政治运动密集,市场供应紧张,干部群众思想动荡,偷渡形势严峻……特别还针对县委领导的思想作风问题,提出了许多诚恳的批评意见。
方苞和县委其他领导人的脸上都有些发热,有些问题也并非他们这一届存在,还是以前的负责人任上就有的,但每个人都认真听着。
会议第二阶段,县委领导都检查了自己在“文革”中的错误,方苞还代表县委作大会发言,真诚地说,一定接受批评和帮助,决心从思想上、作风上来一个大转变。接着,与会代表分组讨论、评议了方苞的总结报告。大家畅所欲言,强烈要求县委拿出魄力,领导广大干部群众大干快干,搞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激励和安定人心。
这次县委主持的整风,恢复了过去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较好解决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思想遗毒,干部们心情都格外舒畅,思想上得到了久违的统一。宝安又撤县建市,前途一片光明。然而,普通群众暂时还没有感受到现实的好处,又像沙尘暴席卷而起,出现了逃港风波。
张勋甫和贾华很是焦虑,一种神圣的历史使命感再度涌上心头,决心一定要开拓出一条新路子来。1979年2月,深圳市委召开了四级干部会议,在传达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的同时,要求大家解放思想,破除僵化观念,认识自身的优势,一心一意地发展生产力。
会后,张勋甫和贾华等市委常委带头深入基层,一村一村,一家一家走访,了解老百姓的迫切要求,研究解决实际问题的有效措施。
针对深圳与香港两地收入差距大,老百姓心中很失落的情况,他们按照既定设想,打破常规,实行“富民政策”,譬如推广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地方,鼓励集体办养鸡场、养鸭场,发展农村商品基地,开放边境小额贸易,发展“三来一补”。多项政策实施下来,逃港潮渐渐平息下来。
习仲勋听了前来广州的张勋甫的汇报,很是高兴,叮嘱说,深圳将来不仅要建成外贸出口基地,还要大力吸引外资,全面发展,尽快建成一座现代化城市。
为了落实省委的指示,尽快把老百姓的生活搞上去,张勋甫和贾华、方苞等人向省委提出搞一个“先富区”,将边境地区13个社、镇开辟为“先富区”,占全市社、镇总数的47.8%,面积是327平方千米。不久,上级确定的“深圳经济特区”,基本也是这个范围。
深圳建市后,外商和香港同胞十分兴奋,纷纷前来寻找机会,却没地方住。镇上才两万多人口,以前住宿的外地客人不多,只开办了侨社和深圳旅店两家旅馆,还有几家档次低的招待所。加起来,也才400来个床位。外商和香港同胞找不到令他们满意的酒店,只好在深圳戏院门口席地而坐,等待天亮,饱尝了餐风饮露之苦。
刚刚建市,百业待兴。深圳不仅旅馆少,道路基础也很差,电力不足,通信很落后,城区甚至连公共汽车都没有,几乎是一张白纸。而市财政账上仅有区区几百万元,处处要用钱,捉襟见肘。一市之长贾华抓破了头皮,却从未叫苦,全身心投入城市建设。他首先解决行路难、住宿难、用水难和通信难等民生基本问题。他还亲自兼任“引进办”主任,利用外资先后建设了55条二级公路,还建了自来水厂、高压电网、电信大楼。
有了“外引”,还需要“内联”。张勋甫和贾华、方苞都主张引进内地资金和人才,但遭到了一些人的极力反对。反对者说,“内联”会导致走私漏税,界限不清,造成混乱。张勋甫和贾华因而遭受了猛烈抨击,头上蓦地多了“偷渡风”“单干风”“复辟风”三顶沉甸甸的帽子。“偷渡风”,指的是历史遗留下来的“偷渡”问题,富民政策被说成“单干”,开发房地产则被认为是“出卖国土”,搞复辟。“莫须有”的罪名外,各种嘲骂也接踵而来。
张勋甫和贾华像梧桐山顶迎风的劲松,岿然而立。时代的大潮也滚滚而来,不仅将他们头上的“帽子”荡涤得干干净净,深圳也即将迎来新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