挡不住的诱惑
1957年6月至9月,对县委第一书记王志而言,可谓是一段焦头烂额的日子。桌上的电话铃急促一响,他心里便猛地“咯噔”一下:又有人外逃了?
宝安的合作化进入高级社阶段,许多社已与后来的人民公社的规模、性质差不多,但后期弊端显现,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大受影响,粮食产量下降,一些人开始没饭吃了。一河之隔的香港却发展不错,宝安80%的户数与香港有着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他们对比两地,很有些羡慕。日趋激烈的反右运动,也使一些退社挨批的人渐生不满,眼睛瞟向了近在咫尺的香港。
他们开始酝酿逃奔过去。福田乡一个青年对人嘀咕:“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现在不走,等到何时呢?”于是,一批人以打工、探亲等名义过深圳河,去了香港。
王志起初尚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向省委呈递报告,说:“目前国内尚不能完全消灭灾荒和失业,我们既然不能包起来,去香港打工这条路就不应该堵死。”省委随即决定大胆制定放宽群众出境赴港的政策。
政策一出台,因保密措施不严,仅仅三两天工夫,各地群众便成群结队奔临宝安,随后跑往香港。宝安境内的群众借地利之便,跑得更多。福田上沙农业社第一生产队,15个男人跑了13个。几天后,剩下的两个也找机会逃了,村里只剩下了孤零零的老人、妇女和儿童。一连两个多月,宝安共逃跑6037人,成功逃出者4915人。
港英当局一时接收不了这么多人,通过英国政府向北京中央政府发出“照会”。中央很震惊,命令宝安县委“从速反映情况”。
王志一面检讨,收回了放宽政策,一面紧急动员全党,坚决反偷渡。他亲自带领边防部队的负责干部,深入偷渡严重的观澜、深圳、布吉、福田等地,协助区乡干部开展以生产为中心的反偷渡斗争。白天黑夜忙碌了许久,第一次逃港高潮渐渐平息下来。
从1959年开始,全国连续几年遭受严重自然灾害,轰轰烈烈的“大跃进”也导致粮食减产,群众生活水平下降,一些地方又出现了饿死人的现象。与宝安毗邻的香港则像一块雕琢中的璞玉,开始了大建设,急需大批劳动力。偷渡过去多少人,那边便收多少人,还发给身份证,偷渡者成了名正言顺的居民。内地人一旦偷渡成功,马上便有薪水不菲的饭碗。他们赚100元港币,可换400元人民币,稍稍节省点,能寄300元回来,寒碜的家庭生活瞬间便改善了。于是,又有人开始外逃。
1962年3月,广东各地开始出现有的人家无米下锅的情况。4月26日,正忙着赈灾的县委第一书记李富林忽然得到急报:大批群众逃往边境线。他带着几个人匆匆赶去一瞧,由东至西的公路上,外逃群众扶老携幼,像黑压压的蚁群在蠕动。其中,有宝安人,也有外地人。他大吃一惊,火速向地委、省委报告,请求支援。
省委第一书记陶铸也异常震惊,忙派第二书记赶往宝安,坐镇指挥。他到现场了解情况后,马上从省、市(区)、县抽调工作组赶赴宝安,要求他们在宝安县委统一领导下,坚决堵截,强制收容。
从5月22日至7月8日,宝安县委和各地工作组忙忙碌碌,共遣送了51395名外流人员回乡。但已有约6万人成功逃往香港,其中宝安一县便达31567人。这场逃港风潮被境外利用,带来了政治上极不利的影响。一些村子满目萧疏,已无青壮年,生产无人管,又造成严重的经济损失。
李富林看着一组组数据,进村时又看到异常萧条的景象,内心很是吃惊,脊背一阵发凉。他从1959年7月出任宝安县委第一书记开始,便不断遇到群众偷渡外流的事情,但前面几年,至多也就是两千人,眼下这种几万人规模的“大兵团”外流,还是头一回遇见。
他对群众偷渡香港的原因有所了解。曾有三件小事令他啼笑皆非。
鹿咀有一个生产队,以前按祖辈的规矩,允许个人捕捞鲍鱼。抓了鲍鱼,能卖个几十元,大家有了这笔收入,日子还过得去。后来队里“吃大锅饭”,不准个人抓鲍鱼,还拉平分配,农民辛辛苦苦劳动一天,只有8分钱的工分。社员们觉得很憋屈,一个晚上,趁着月黑风高,都跑去了深圳河对岸。
南澳对面是香港的平洲岛,两边一直互相通婚。那天,一个平洲岛的女子与南澳的小伙结婚,女方家带来了丰厚的嫁妆,还杀了一头猪,准备办喜事。谁知公安支队突然闯了进来,以走私为由,将嫁妆和猪没收了。全村议论纷纷,脸上溢满激愤,说着公安的不是。小伙一家趁着队里干部没注意,偷偷跑去了平洲岛,不再回来。
皇岗附近的赤尾村与香港近在咫尺。村里的群众很久没有吃肉了,馋得很。大家托人设法从香港那边买来了十几斤肉,不敢把肉拿进村里,就在堤坝上架锅煮肉。闻着久违的肉香,大家兴高采烈,准备饱餐一顿。不承想,闻肉香而来的治保主任出现了,黑着脸说村民走私猪肉,是吃“资本主义的肉”。他唾沫横飞,训斥大家一顿后,将肉和锅子都端走了。村民们个个灰头土脸,但心里都在骂娘。有了偷渡的机会,他们肯定奋不顾身了。
李富林心想,群众偷渡逃港,纵然有多种原因,但我们的边境政策太“左”,肯定是重要的一条。
然而,他的看法没被接受。三万人集体逃港后,国内舆论界一齐发声,将这场风潮定性为“美蒋特务策反边民大逃亡”。广东省公安厅负责人和宝安县委第一书记李富林都挨了批评。他们违心检讨后,特意邀请了《人民日报》军事记者连云山来宝安调研,了解真实情况。
这年秋天,连云山沿大鹏湾到蛇口一带走访。沿途一百多个村庄,几乎村村都跑光了,留下来的全是村干部和跑不动的老人。为了调查逃港者的真实状况,连云山还带上宝安县颁发的“耕作证”,从耕作口进入香港,在九龙半岛和新界寻寻觅觅,考察了几天。
回到宝安后,他心情格外沉重,顾不上连日奔波的疲乏,就着暗淡灯光一口气写了4篇内参报告。第一篇是谈香港富裕的情况。第二篇说大逃港的深层原因。在第三篇中,他冒着天大的干系,谈了自己的一个大胆设想:要从根本上杜绝再次发生边境逃亡,可以从沙头角到蛇口,包括深圳纵深100里的地带,设立与内地完全不同的特殊政策区,或叫边境特区。让这里退回初级社和互助组的水平,甚至单干也行,同时允许自由贸易,免税,废除一切票证,不搞统购统销。第四篇紧跟第三篇而出,他说,如果不按设想去做,这一带局面可能如何发展,文中列出了充分的理由及根据。
连云山带着这厚实的内参告别宝安,回到北京。内参很快被郑重呈送到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委员会总书记邓小平手中,邓小平又送转中央政治局各位委员参阅。碍于当时的形势,再没了下文。
连云山的预测没有错。从1963年开始,到1976年“文革”结束,宝安上万人规模的偷渡暂时中止,但成百上千的偷渡一直没有停歇过,逃过去人数最少的1966年,也有187人。偷渡问题似乎成了摆脱不了的顽疾。
1973年,梧桐山边曾是“反偷渡的红旗村”的西坑村,多数青壮年包括反外逃的积极分子、民兵和干部,竟也一夜之间都消失了,逃去了香港。村里一个8岁的男孩,成为留下来的“男人”里年纪最大的。年底统计,宝安一年有4311人出逃,成功跑到对岸者为2702人。非常时刻,广东省委任命惠阳地委副书记方苞兼任宝安县委书记,要求尽快到任。
这天,方苞被惠阳地委书记叫到办公室。进门前,他以为书记会说些祝贺的话,没想到进了门,书记的脸色一直很严肃,递过一杯热茶,说,宝安非法越境外流问题长期解决不了,近几年还逐年上升。你长期搞公安工作,又在宝安搞过“四清”,还代理过县委书记,比较熟悉边境情况,省委才决定让你去宝安兼任县委书记。顿了顿,他又语重心长地说,你去了宝安后,要把生产搞上去,把偷渡降下来。
方苞感觉肩上的压力又添加了几分,但畏难不是他的个性,身子不自觉一挺,郑重地说,争取交一份满意的答卷。
他上任后,一边开展“基本路线教育”运动,宣传社会主义优越性,一边埋头发展农业生产。第一年,全县粮食平均每亩增产50多公斤,集体分配从上年120多元上升到145元。群众的生活有一定改善,偷渡人数缓缓降了下来。
方苞还没来得及松口气,1976年10月“文革”结束后,偷渡又渐渐开始升温。1979年,更像搭坐了直升机,达到了新的高潮。
1979年元旦前后,几千名基层干部和农民借政策的松动,喜气洋洋开船到香港探亲,结果“黄鹤一去不复返”,留在了那边。一时间,许多人羡慕不已,暗暗等待自己行动的时机。5月6日,一个“开放深圳边防禁区,允许老百姓自由进出香港”的谣言,像疾风卷落叶,忽然传了开来。田间地头、房前屋后,人人面有喜色,奔走相告。边境线很快便聚集了两万多人,随时都会像汹涌的洪水一样穿堤而去。
已是深圳市委副书记的方苞闻报,心急如焚,和其他负责人紧急碰头后,出动全市的党政军警,赶到边境线宣传、劝阻、拦截、清查。忙了一整天,总算挡住了绝大多数人,仅有几百人逃出。但被挡住的群众不死心,一二十人一股,长年不断,千方百计向对岸逃奔而去。年底一统计,宝安县参与外逃行动者84965人,成功者达31969人。
想起当年上级当面交代的任务,方苞有些懊恼,一个人闷坐房中,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中。老百姓何以不顾性命危险,想方设法,百折不挠地外逃?方苞让人找来了深圳河两岸农村十年发展变化的资料,做了仔细对比,终于解开了谜团。
他先比较了两个具体的村庄,很是吃惊。罗芳村是宝安境内收入算高的村,别的村平素说起它来,眼里满是羡慕,1966年人均收入100多元,1978年人均收入1276元。但与对岸的新界农民相比,则算是小巫见大巫了。新界农民1966年人均收入约1400港元(约折合人民币448元),相当于罗芳村同期的4倍多;1978年人均收入约13000港元(约折合人民币4300元),相当于罗芳村同期的3倍多。
巧合的是,新界也有一个罗芳村,村民都是从宝安罗芳村陆陆续续逃过去的。他们难忘故土,仍然将自己居住之地叫罗芳村。逃过了一条河,收入便有了天壤之别。
浏览一组组数据,方苞异常痛心。宝安农业生产长期徘徊不前。1950年至1965年,粮食产量平均每年增长5.1%;但1967年至1978年,粮食产量平均每年只增长1.4%,全县有447个生产队吃保护线口粮。全县1966年农民人均收入108元,1978年提高到134元,年均增长2%,但新界农民的人均收入同期年均增长为80%。全县渔蚝民的生活也很困难,渔蚝产品从1963年提价30%以后,便像坚硬的石头,再也没有提升过,生产资料价格却成倍猛涨,许多家庭入不敷出。
方苞和县委一班人找到了偷渡成为顽疾的原因:香港没有计划经济和阶级斗争,而是心无旁骛,抓住了国际经济升级换代、产业转移的有利时机,经济快速增长。而境内经济则几乎停滞,境内外老百姓的生活差距日益扩大,于是,发出了“人往高处走”的心声。
这已不是他能解决的问题了。方苞望着窗外的蓝天,深深叹了口气。
他的研究,其实只能算是后来者。两年前的1977年11月,刚复出不久的中共中央副主席邓小平,听取了广东偷渡问题的汇报,便朗声说,“这是我们的政策有问题”,“生产生活搞好了,就可以解决逃港问题。逃港,主要是生活不好,差距太大”。他掏出一根烟来,连抽了几口,望着一圈圈升腾的烟雾,沉吟起来。或许,邓小平又想起了多年前连云山那份沉甸甸的内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