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伯拉罕的追寻

亚伯拉罕的追寻

创造历史似乎总是从“追寻”开始:不是追寻安身的物质寄托,就是追寻立命的精神庇护。而对亚伯拉罕来讲,这两重“追寻”早已不容置疑地全都命定于他。关于亚伯拉罕,历史留给我们的资料不多。根据《旧约·创世记》的记载,亚伯拉罕原名亚伯兰,是挪亚三个儿子中闪的第十一代孙,父亲他拉带着他和妻子撒莱以及侄子罗得及他们的部族,逐渐从阿拉伯半岛西移,游荡在叙利亚—阿拉伯沙漠中的吾耳一带,即现在的伊拉克南部巴士拉附近。据说,亚伯兰的父亲他拉是一个拥有许多羊的牧场主,同时还是一个业余的雕塑艺术家。也许正是父亲那各式各样的偶像雕刻场景,引发了年轻的亚伯兰对宗教最初的思考。这个时期大约是公元前1900年。耶和华早已封停了通天塔(巴别塔),人类已经从统一的语言状态中失落,人们沟通受阻,各地语言产生隔阂,方言四起。亚伯兰的部族属于讲闪米特语的众多部族的一支。在艰难的游牧生活中,他拉去世了,亚伯兰成为这个部族的首领。

这时的亚伯兰面临双重困境:首先,他们的生存条件极其恶劣。叙利亚—阿拉伯沙漠气候变化无常,到处是砂砾覆盖,岩石裸露,在高低不平的荒地沙漠中只散落着稀稀拉拉的绿洲,或许根本不能称作绿洲,只能叫作一块块稀疏而散乱的植被之地。这种条件下,人们放牧的牛群、羊群很难肥美,甚至连找到能把由骆驼皮和山羊皮制成的帐篷牢固扎紧的宿营地都十分困难。其次,由沙漠养育的各种闪米特人信仰十分混乱,但都以矛盾百出的古巴比伦帝国的多神教为主。这段时间,属于闪米特部族另一支的亚摩利人的第六代国王汉谟拉比已经完成了两河流域的统一,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建立的古巴比伦帝国正处在黄金时代。和其他地方的初期人类一样,亚伯兰的部族也受巴比伦原始宗教的影响,陷入了因对自然的敬畏而形成的对各种灵异的自然崇拜的迷惘之中:不论是骇然伫立的人形石柱、常青植物中不时蹿出的阴冷蛇虫,还是焦灼烤人的烈日、震撼恐怖的雷电,或是如巨浪滔天的沙尘暴,都成为沙漠中各类人群的自然崇拜对象。但亚伯兰对这种巴比伦原始宗教极端厌恶,他深刻地认识到,所有这些崇拜对象除了给人带来畏惧和恐慌外,无法给心灵任何可以慰藉的寄托。这种神人严重冲突和对立的状况,使他们的游牧生活显得更加凄凉和没有希望。

虽然现在没有更多的史料证明,但我猜想亚伯拉罕——这时还叫作亚伯兰——可能是在对本部族生存未来的苦苦思索中,骤然间与犹太人最伟大也是唯一的神——耶和华——这时还称为以利或伊罗兴——相遇了。这个伟大时刻的发生必定有充足的理由:亚伯兰可能从商道上的路人口中知悉有一个叫迦南的地方,那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水草肥美的绿洲,不仅能使现有部族富足地生活,还具有支撑他的部族永久发展的全部条件。无疑,这是一个值得追寻并付出一切的希望之洲。但是,遥远的距离成为到达理想彼岸的最大障碍,特别是面对无尽的沙漠以及阿卡德人和胡里部族频繁而凶猛的侵扰,漫长艰难的跋涉旅程没有强大的精神和意志支撑是不可想象的。

但是,这种强大而坚毅的精神动力从何而来呢?

犹太教——人类最古老启示宗教的原始形态,正是在亚伯兰对当下生活困境和未来希望的苦苦思索中产生了。“至高无上的唯一的神”选中了亚伯兰,也选中了他的部族,这个“至高无上的唯一的神”不再是人类恐惧的对象,相反,他是犹太民族得到护佑和庇护的永久希望。《旧约·创世记》中记录了人类精神传奇的这一灿烂情景:

耶和华对亚伯兰说:你要离开本地、本族、父家,往我所要指示你的地方去。

我必叫你成为大国,我必赐福给你,叫你的名为大,你也要叫别人得福。

为你祝福的,我必赐福予他,那诅咒你的,我必诅咒他,地上的万族都要因你得福。

这是上帝对人类的第一个承诺,也是恩泽无边的护佑之诺。毫无疑问,它给予了亚伯兰和他的部族巨大震撼。正是依靠着这一全新的神的指示,这个部族首领给予了他的部族民众巨大的精神力量和不可战胜的意志。他们凭着胸中澎湃的激情,终于跨越了千难万险,第一次到达了犹太民族魂牵梦绕四千年的神赐之地——迦南,谱写了人类历史上最为动人的壮丽史诗。也就是从这时起,他们被称为“希伯来人”。“希伯来人”原为迦南语,意为“渡河而来的人”,是迦南人对渡过约旦河的这个未知部族的称呼。对于这个一知半解的外邦称呼,这个部族自身一般不会使用,他们更喜欢自称亚伯拉罕的后代或雅各的子孙,以及与此意义完全等同的“犹太人”,后一个称呼不仅强调了民族的历史性,而且更具有宗教的神圣意味。

犹太教的真正雏形实际上是亚伯兰及其部族到达迦南以后才形成的。在这里,这个“全新的、唯一的、至高无上的神”与亚伯兰“签订”了契约:契约的甲方是“全新的、唯一的、至高无上的神”,契约的乙方是亚伯兰及其部族。契约的主要内容是规定甲乙双方的责任和义务,即神给予亚伯兰及其后裔全部迦南土地并护佑他们永世昌盛和幸福,而亚伯兰及其后裔要只信仰这个至高无上的唯一的神,并且永世绝不动摇,如若违反了信仰的唯一性,则亚伯兰及其后裔必遭厄运。也正是在这个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契约“签订”的过程中,亚伯兰获得了神赐予他的历史名称:亚伯拉罕。神还将其妻子撒莱改名为撒拉。作为与神“签约”的纪念,亚伯拉罕承诺他的族人及其后裔的男人们,要在出生后的第八天举行“割礼”,以身体的永久记号来感念这一伟大时刻。

在这一时刻,人和神第一次产生了真正的亲密关系,神不再是人类苦难的制造者,相反,神成为人类脱离苦海的真正保障,人们今后的苦难绝不是神给予的,而是人不遵守对神的承诺主动造成的;神与人的关系第一次具有了合同关系,神不再只具有被崇拜的权利,而且具有了与权利对等甚至大于权利的责任,人在向神尽义务的同时也获得了神对人护佑的权利,神和人的关系甚至展示出平等交易的实质性平等的深刻含义。虽然这不可避免地带有犹太民族天生的实用主义的意味,但这无疑仍然是一种全新的宗教经验,而且可以说是完全理性主义的宗教精神。也许,这也是《圣经》之所以称为“约书”的真正意义。

但亚伯拉罕与至高无上的唯一的神“签订”契约时已经步入老年,而他的妻子撒拉也已年高,早已停经不能生育了。虽然他那埃及小妾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但出于犹太民族严格的“纯洁性”(以后,只有犹太妻子生的儿女才能称为犹太人成为犹太民族保持民族纯洁的界定标准,其历史依据即从此来),亚伯拉罕还没有真正的犹太血统的后代。这时,至高无上的神的第一个神迹出现了:神让撒拉怀孕生子。虽然撒拉当时听到神的这个承诺时失声而笑,但当他们的儿子以撒(意为可笑的人,以纪念他出生原本是不可能的)终于奇迹般地诞生以后,他们不禁对神满怀崇敬。亚伯拉罕更是信仰坚定,从无动摇,以至于至高无上的神命令他将以撒这个唯一的正统出身的儿子作为祭品献祭时,亚伯拉罕也毫不犹豫,不仅带着以撒奔走了三天,艰辛地到达了献祭之地——摩利亚山(这就是后来著名的耶路撒冷圣殿的修建地,以后被称为锡安山或圣殿山),而且在儿子呼唤他时也没有半点动摇,决然地拔出刀来进行献祭仪式。当然,这仅仅是作为对亚伯拉罕信仰考验的必要程序,神及时地制止了亚伯拉罕的献祭举动。也正是这一刻,至高无上的神充分认识了亚伯拉罕的坚定信仰,而具有这种崇高品德的人才配做一个伟大民族的父亲,也才是至高无上的神护佑他的子孙如繁星般繁衍的最重要的理由。

在宗教史上,有不少基督教学者曾将耶和华的这一行为斥为残暴和褊狭。其实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具有世俗意义的理智符号:正是因为神与亚伯拉罕签订了具有平等价值的契约,而神已经多次通过神迹践约,作为合约另一方的亚伯拉罕的履约实践却尚未有过任何一次验证。神没有理由不做验证,在验证程序完全可控的条件下,这样的验证还算公平。关于这一问题的其他方面的深刻含义,我们在今后还会谈到。

在亚伯拉罕众多的奇迹中,有一个奇迹不得不谈:亚伯拉罕到达迦南以后,在一次远程游历中,曾在古埃及居住过一段时间。正是在这次对先进文明的体察中,他娶了年轻漂亮的埃及姑娘夏甲(阿拉伯名为哈哲儿)为妾。这位女仆出身的妾为他生下了第一个儿子,取名为以实玛利(阿拉伯名为伊斯马仪)。但当神让撒拉奇迹般生下以撒后,可能是因为继承权的冲突,妻妾矛盾达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也许是为了民族纯洁的需要,亚伯拉罕只好狠心地将夏甲与她幼小的儿子带到了他原来老家的东边,即现今沙特阿拉伯的麦加附近,为这对可怜的母子留下一袋干粮和一皮囊饮用水后便返回了迦南。而当时幼小的以实玛利在遗弃之地用脚蹬出救命的清泉,这就是今天举世闻名的麦加圣泉“扎姆泉”来历的传说。

亚伯拉罕带领着他的部族完成了在迦南地的定居,初创了犹太民族的一神宗教以及留给后世许多谜团后无疾而终,圆满地走完了一生。他对理想的苦心追求和坚定的态度,使《圣经》作者从始至终都尊称他为“信者”。这个评价着实是没有半点夸张。其实,无论是作为犹太民族的实际始祖,还是作为犹太教的创始人,亚伯拉罕都光耀了他的时代和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