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赛亚救世运动
彰显人道人性的文艺复兴运动和反抗教阶专制的宗教改革浪潮,将欧洲从沉闷的中世纪拉了出来,人们以期盼新生的姿态走入了近代。然而,流散中的犹太人却依然看不到一点黎明的曙光。相反,在欧洲的世俗化和民族国家兴起的过程中,用以凝聚民意民心的民族主义被无限扩大了,由此形成的新一轮排犹主义,首先从英国和法国开始,逐渐由西欧转到中欧和南欧。西班牙1492年强制改宗驱逐20万犹太人,做了一种新的排犹主义的极其恶劣的示范。从16世纪起,在宗教改革前期短暂的温和之后,出于对新教革命的残酷打击,罗马教廷加强了对异端分子和异教徒的迫害。1557年,教皇保罗四世公开在犹太新年日焚毁《塔木德》,当场烧死25个犹太教徒,并宣布恢复过去镇压犹太人的全部法律,由此掀起了新一轮的反犹高潮,作为“异教徒”的犹太人被西欧大部分国家加倍迫害和驱赶。整个欧洲的犹太人人心惶惶,处于颠沛流离之中,欧洲犹太人的生态地图也因此发生了巨大变化。据历史学家统计,其间大约有100万犹太人被迫东移,主要定居在波兰、立陶宛、土耳其和俄罗斯地区。东欧成为犹太民族的近代活动中心。
在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之中,1648年,更加巨大的不幸突然降临到东欧犹太人的世界:原本反抗波兰地主贵族统治的哥萨克民族起义军,在抗击波兰王室贵族的镇压活动中,同时将剑锋指向了犹太人。在他们狂野的革命激情中,仅两年时间,就有上百个犹太社区被夷为平地,约10万犹太人惨死刀下,几乎占了当时居住在波兰的犹太人的五分之一。这次疯狂的种族大屠杀事件,将欧洲犹太人拉到最可怕的恐怖生活的阴影之下。对上帝虔诚信仰的广大犹太教徒们,由此陷入到深深的末日情结和强烈的弥赛亚期盼之中,他们相信,这一切正是世界末日的前兆,波兰的灾难就是救世主临产前的阵痛,真正的弥赛亚即将降临。
弥赛亚期盼情结由来已久。自从第二圣殿被毁,特别是进入8世纪圣殿复建的希望彻底破灭后,在拉比犹太教的指导下,全体犹太人都相信,从此以后,他们将作为上帝的特派使者,以流浪漂泊的形式,分散到万民中间传递福音,在苦难中洁净而神圣地生活,静候世界末日的来临,最终迎接弥赛亚的到来。
在犹太人这种苦苦期待之中,沙巴蒂·萨维(Sabbatai Zevi)横空出世。沙巴蒂·萨维,又译为撒巴台·宰维等,看起来很像期盼中的弥赛亚。他出生于1626年的圣殿被毁纪念日,是土耳其斯密尔纳城一个富裕犹太家庭的儿子,长相俊美。他从早年研习卡巴拉神光散射的秘术开始,就有不同凡响的异常之举,并在各类反常举动中自称弥赛亚肉身。根据当时土耳其的一位卡巴拉神秘主义高人测算,1648年的第一个圣安息日,便是弥赛亚拯救时代的开端。而正好在这天早晨,22岁的沙巴蒂·萨维旁若无人地走进斯密尔纳最大的犹太教会堂,当众直呼上帝大名,以怪异的神情宣布他作为弥赛亚的拯救大业开始。他的这一大胆举动吓坏了会堂的拉比主持,但却像惊雷一般惊醒了各地的犹太人,真正弥赛亚已降临的消息一时间传遍了欧亚大地。
从此,沙巴蒂·萨维离开了故乡,开始在各地游走。他的身旁也总是会聚集大批信众跟随。就像一切都安排好了似的,在君士坦丁堡,土耳其最有名的卡巴拉秘教指导大师哈雅莫拉比会晤这位非凡人物后,也公开宣称沙巴蒂·萨维就是弥赛亚现身,并以自己的声誉担保,为这位弥赛亚出具了身份证明文书。而当沙巴蒂·萨维游走在耶路撒冷遇到自称“犹太先知以利王”的拿单之后,由这位号称弥赛亚的预报者和传令官大胆策划和宣传,不到几年,“沙巴蒂·萨维就是上帝委派的救世主”这种惊世骇俗的共识已经传遍了全球各地。不但犹太人大批量地从世界各地向他聚集靠拢,就连基督教的罗马教廷也在密切关注和紧张地准备着应变。
据拿单预报,上帝已经神谕了沙巴蒂·萨维,他将在拯救年即1666年实施拯救行动。他将在这一年之内,在上帝的帮助下,取代奥斯曼土耳其苏丹的地位,在和平之都耶路撒冷加冕成为犹太之王。也许就是这个叛乱的预告,促使宽容的奥斯曼苏丹做出了果断的决定。就在已经聚集到土耳其的大约50万犹太教徒的热切期盼之中,在数量更多的基督教徒和伊斯兰教徒忐忑不安的关注之下,1666年的元旦一到,苏丹就将众人簇拥“重回”君士坦丁堡的沙巴蒂·萨维逮捕入狱。经过几个月的牢狱之苦后,1666年秋天,土耳其苏丹给出了“死亡或改教”的二选一选择难题,当着依然痴心不改的数万世界各地的犹太信众,沙巴蒂·萨维选择了后者。
这个现实像尖刀一样,刺伤了所有犹太人的心,比波兰1648年10万犹太同胞被杀害更让犹太人恐惧。据说,当时就有他的许多支持者立刻丧失了信仰,最伤心的一批拥护者甚至在当晚就自杀身亡。各地犹太教的拉比教师们,竭尽全力将这个叛教者的痕迹抹掉,他们烧毁了所能找到的一切有关沙巴蒂·萨维的通信、传单和文章,试图将对此事的记忆从地球上永远清除。直到今天,仍有许多犹太人不敢直面此事。
很显然,沙巴蒂·萨维事件绝不是个体叛教者的简单行径。这个用犹太教义无法解释的历史事实,直接动摇了犹太人的信仰根基。虽然在此之前也曾发生过自称弥赛亚的事件,如16世纪初德国的大卫·罗伊贝尼(David Reubeni)就曾因自称救世主,企图筹集资金组建军队,被德国政府以刑事罪名处死。但以前的这些弥赛亚事件世俗性很强,本来就未博得犹太人的真正关注,也不具备纯粹的宗教价值。但这一次则完全不同,沙巴蒂·萨维事件已经形成了真正的大众宗教运动,它所凝聚的信众不但规模巨大,更要命的是,几乎全体犹太人都对此事投注了巨大的宗教热情和极其强烈的内心期盼。它所承载的是犹太人最为看重的上帝特选子民、救赎与末日审判等等最高的宗教价值,犹太人经历了千百年的迫害、流放和侮辱,它就是犹太人世代累积的唯一希望,也是犹太人此生与来世的最大寄托,更是支撑犹太人全民族坚定信仰的根本和基础,而现在,这些最高的价值已经被沙巴蒂·萨维事件严重伤害,广大犹太人的精神世界沉入到绝望的无边黑暗之中。
根据著名的犹太史学家舒勒姆(Gershom Scholem)的研究资料的指引,现代的许多学者甚至认为该事件形成了一种被称为沙巴蒂信仰的特殊教派。这是由沙巴蒂·萨维的铁杆拥护者在其改教后建立的,他们认为沙巴蒂是一个特别的弥赛亚,他的改教是以自身沉降到异教的黑暗世界,以牺牲自己来救赎世人的特殊方式,就像我们现代人理解的打入敌方的间谍一般,表面的信仰正好与其内心相反。因此,这不但继续保持了高尚和圣洁的道德与信仰,更具有自我牺牲的勇气与殉教的神圣。这个理论诞生以后,受到了许多不愿意承认现实的沙巴蒂拥护者的欢迎,特别是在犹太社区集中的西班牙、葡萄牙、摩洛哥、意大利、巴尔干半岛和立陶宛十分兴盛,这些地区内被欧洲人鄙视地称为“马兰内”的大量被迫改教的犹太人,立刻因这种理论减轻了内心的罪恶感与痛苦,得到了最深刻的理解和抚慰。加沙的拿单被认为是这个教派的发起者和理论奠基人,以后这个教派还经历了奎里多和特别怪异的弗兰克和卡达佐等著名的改教者,一直延续了近200年。毫无疑问,这种理论在现实中是有益的,至少能帮助被迫改教的犹太人更容易也更道德地度过信仰叛逆的心理危机,减少或消除因迫不得已改教而产生的精神痛苦和情感伤害,是一种必要的心理麻醉和温暖的人道主义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