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宾诺莎的徒劳努力
斯宾诺莎(Baruch de Spinoza)被认为是哲学界的道德圣贤,是彻底的自然神论和伦理决定论的大师。同时,作为罗素所说的“生来的犹太人”,他可能是历史上最独特的犹太宗教思想家。他的特殊经历和严密推论的哲学式神学理论,在犹太教历史和以色列民族史上留下了别样的痕迹。
斯宾诺莎出生在从西班牙被迫迁居到荷兰的一个富裕的犹太人家庭。他的父兄都从事当时荷兰十分重要的进出口贸易,收入颇丰。但天才的斯宾诺莎却对商业活动没有任何兴趣与热情。不过,他因为自身的神童气质,从小便得到了家庭和犹太社区的喜爱与重视,被当作未来的犹太宗教和希伯来文化的希望之星。他从7岁起就得到了很好的系统教育,正是精通拉丁文、荷兰语和希伯来语的良好语言基础,以及越来越强大的智慧头脑,使他对从小熟读的《希伯来圣经》与《塔木德》等犹太权威经典产生了许多非凡的想法。加之他所处时代的创造性学术风尚的滋养,英国的牛顿和培根,特别是从法国避难到荷兰居住达20年之久的笛卡儿,他们那闪耀着人类理性光芒的鲜活思想,更是让年轻的斯宾诺莎受益匪浅。他敏锐地看到了传统的犹太宗教与欧洲当下的社会现实和时代风尚之间的巨大差距,思考着流浪的犹太民族与欧洲裂变的民族文化之间的尖锐冲突,并以纯粹的理想主义情怀和宏伟高远的学术气魄,企图寻求有关宗教信仰、社会政治、民族发展与自然世界的各种纷繁复杂矛盾间的最高统一力量和终极解决方案。在他崭新的思想体系的形成过程中,许多新鲜思想与观念像喷泉一样从他年轻的头脑中迸发。但没想到的是,他所追求的为犹太民族和全人类开辟一条新道路的努力,刚一开始便遭受到了致命的打击:1656年,在他24岁时,犹太教公会决定对他的异端思想进行公开审判。
犹太教公会指控斯宾诺莎亵渎上帝和教会,居然宣扬上帝是有形物质,《圣经》中的神谕和神迹是《圣经》作者的编造,天使只是希望的幻影,灵魂将随身体死亡等绝对不可原谅的异端邪说。但犹太教公会仍为他改邪归正提供一个最后的机会——若公开承诺永远放弃这些观点,教会甚至可以每年为他提供一笔可观的年金继续资助他的新研究;但若坚持这些罪恶观念,将立即把他驱逐出教。当然,众所周知的是,誓死坚持原则的斯宾诺莎拒绝了这个机会。于是,1656年7月27日,阿姆斯特丹的犹太教公会按照以色列古老传统的规定,在庄严肃穆的犹太教会堂为斯宾诺莎举行了除教仪式。据说整个除教仪式十分阴森可怕,在宣读开除教籍决定时,一支大号不时发出哀伤而悠长的声音,仪式开始时点燃的所有蜡烛一支接一支逐渐熄灭——以象征被除教者精神生命的泯灭,最后,全体与会者都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
拉比主持大声念出对斯宾诺莎的除教决定的公告:
教会长老宣告,在确知巴鲁赫·德·斯宾诺莎的罪恶言行之后,曾采用各种方法和承诺力求使他迷途知返,但他不仅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更加猖獗地宣扬和传播异端邪说;许多忠诚的人都已证实了他的渎神行为,斯宾诺莎的罪行已经证据确凿。教士会首领们在对此事进行反复评议后,一致同意将斯宾诺莎开除教籍,断绝犹太人与他的关系,从此刻起让他永远处于下面的诅咒之中:
遵照天使的意愿和圣徒们的判决,我们驱逐、憎恶、诅咒并抛弃巴鲁赫·德·斯宾诺莎;所有教徒一致同意,以载有613条训诫的圣书的名义对他宣告以利沙用来指责儿童的诅咒和律书上的全部诅咒。让他白天受诅咒,夜里也受诅咒;出外受诅咒,回家也受诅咒。主永不再宽恕和承认他;愿主的不悦和怒火将他烧毁,将律书上所有的诅咒全部压在他头上,从天下所有的地方抹去他的名字;愿主解除他的罪恶与以色列所有支族的关系,将律书中的全部天谴加在他身上。愿所有服从主宰我们的上帝的人今天都得到拯救。
在此郑重告诫大家,谁也不许同他交谈,谁也不许与他通信,不准任何人帮助他,不准任何人与他住在一起,不准任何人靠近离他四腕尺之内的地方,不准任何人阅读他口授或书写的任何文件。
之所以将斯宾诺莎被除教的历史细节详尽叙录,主要是想让读者对欧洲近代前期的犹太教历史状况有一个感性的了解,知道犹太教当时所处的严酷生存条件与当时宗教生活的压抑氛围。但必须指出的是,登录这纸除教公告并非对当时犹太教的揭露与批判。实际上,那些严厉得近乎恶毒的许多词句并非专门针对斯宾诺莎,仅仅是传统除教公告的格式语言与定式排列,解除他的罪恶与犹太人所有支族的关系才是这一事件的关键。而且,正如许多历史学家们指出的那样,犹太教公会并不想扮演将他们自己赶出西班牙的可怕的宗教裁判所的丑恶角色,但是,对于既击中犹太教要害又同时击中了基督教要害的这种异端邪说的纵容,无疑是对宽宏大度收留犹太人的荷兰当局的不敬与冒犯,将可能危害荷兰全体犹太人的根本利益。特别是在1648年刚刚因信仰冲突为由,波兰哥萨克人屠杀了10万犹太人的重大惨案不久,荷兰的犹太教公会竭力争取与基督教世界和睦相处的努力之举,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就这样,斯宾诺莎带着巨大的痛苦离开了他的民族。据说,此后还发生了一个疯狂犹太教徒刺杀他的惊人事件,他在颈部受了轻伤的情况下幸运逃脱。他的家庭与他断绝关系的法定手续办完后,他孤独地走向了追求理想的道路。让人敬佩的是,尽管受到最亲爱的家人和最热爱的族人的无情打击,但斯宾诺莎似乎全然理解,并无抱怨。他既没有产生强烈的情感反弹,更没有像叛教者一样投入到异教团体寻求新的认同。虽然,没有任何一种孤独比一个犹太人被排除在自己的民族之外更让人难以忍受。斯宾诺莎在经历了短期的流浪之后,以眼镜磨镜师的身份在莱茵斯堡和海牙定居下来,除了打磨仅够维持自己简单生活的光学镜片外,他将全部精力都投入了他所热爱的宗教理想和伦理王国的崇高事业之中,直到走完他短暂的45岁人生。
斯宾诺莎坚持认为,真实的存在并非像笛卡儿所说分为三个世界,即上帝的世界、精神的世界和物质的世界;在笛卡儿的玄妙思维后面,其实只有一个世界,这就是人人都能感知的现实世界,它既是上帝的世界,也是精神和物质的世界。上帝并不在“别处”,它就在现实世界之中,思维和广延性是它的属性,也全部存在于唯一的现实世界。这样,上帝、精神与物质就都统一起来了。上帝的神奇全能能力不是违反自然规律的超自然神力,而是必然的自然规律的总的体现。想在现实世界之外寻求上帝的道路,只能是徒劳或欺骗。因此,真正的律法只存在于事物本身的规律之中。事物发生发展到死亡的规律就是上帝启示给人类的唯一且真正的律法。
斯宾诺莎还十分单纯又理想地认为,共同信仰一个上帝的犹太教和基督教没有相互仇恨的理由。虽然正是基督教对犹太教的仇恨与迫害,才使犹太人没被欧洲大民族同化和融解。但共同的上帝信仰,一定能让聪慧的犹太人和明智的基督教徒排除旧怨,和平共处,找到人类共享上帝荣光的大道。他甚至提出了实现这个目标的第一个关键,就是让犹太教和基督教实现对耶稣的共同理解。犹太教徒必须发现耶稣作为最伟大先知的高尚品质,同时基督教徒也要去掉耶稣的神性,恢复耶稣作为最高圣人而不是作为神的正确地位。这样,无论是犹太教徒还是基督教徒,都能破除《圣经》中的非自然神话的迷惑,挣脱违反自然规律的各种律法约束,从而通过对耶稣高尚人格的热爱,真正升华到理智地热爱和崇拜上帝的最高境界。这样,全人类就完全可能在上帝伟大名字的感召下,通过世界必然规律赋予人类理性的强大力量,结束无知的相互敌对和愚蠢的自相残杀,在共同信仰的鼓励下,找到一条通往永世幸福境界的博爱之路。
当然,所有这些现在听起来并不刺耳的观念和理想,从他本人的处境和当时的情势来看,除了更加凸显斯宾诺莎的单纯而高尚的情怀和品性外,只能增添基督教世界和犹太人对他的厌恶与嫌弃。因此,罗素才说:“他在生前和死后一个世纪以内,被看成是坏得可怕的人,这是当然的后果。”但也正是他那一生坚守理想,不惜用全部生命而为之奋斗的坚定精神与贫困也未能磨灭的纯粹理想主义,才使他成为哲学界人人称颂的道德圣人,也同时感动着千千万万的真理追求者。所以,连黑格尔也不禁感叹,要达到斯宾诺莎的人格高度是不可能的。
在我看来,斯宾诺莎的历史形象几乎和犹太民族的历史形象完全一样。他的放逐和疏离,他的坚守与纯洁,甚至于他所体验的孤独与隔阂,都是自己民族的个人版拷贝。但与他的民族所不一样的是,他是被他最爱的人群驱逐与抛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