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景物略》中的北京私园与环境意识
明代北京除了有规模宏阔的皇家园林,其实还有不少私家园林。在皇家园林的光彩夺目之下,明代北京的私家园林相对而言名气没那么大,但是它们也有自己的特点,不仅具有浓厚的北方园林色彩,而且在环境意识方面,似乎比同时期的江南园林更加注重保持环境的自然本色。万历年间文人刘侗、于奕正撰写了一部体现北京景观和风俗的《帝京景物略》,其中提到不少私家园林,我们就以这部著作中提到的北京私家园林为主,简要分析其中的环境意识。
明代江南地区的私家园林以文人园林为主,而明代北京地区的私家园林则以外戚、宦官、豪门世族的园林为主;因此,和同时期的江南园林相比,北京地区一些私家园林在体量上往往较大。据《帝京景物略》的记载,明代北京最著名的豪门园林首推武清侯李伟的家园,又名清华园。武清侯李伟是明神宗之母李太后的父亲,身世显赫,富可敌国,其清华园在面积和奢华方面也是一般的私家园林所不能比拟的。清华园坐落在海淀,《帝京景物略》载“清华园”:
方十里,正中,挹海堂。堂北亭,置“清雅”二字,明肃太后手书也。亭一望牡丹,石间之,芍药间之,濒于水则已。飞桥而汀,桥下金鲫,长者五尺,锦片片花影中,惊则火流,饵则霞起。汀而北,一望又荷蕖,望尽而山,剑铓螺矗,巧诡于山,假山也。维假山,又自然真山也。山水之际,高楼斯起,楼之上斯台,平看香山,俯看玉泉,两高斯亲,峙若承睫。园中水程十数里,舟莫或不达,屿石百座,槛莫或不周。灵璧、太湖、锦川百计,乔木千计,竹万计,花亿万计,阴莫或不接。 (53)
根据上面的描述,清华园是一座以水体为主的园林,园内各种元素丰富,有堂、有亭、有桥、有山、有楼、有石等。园正中为核心建筑“挹海堂”,堂北有亭,亭的周围是大片的牡丹和芍药,中间又布置奇石,一直延伸至水岸。湖中有飞桥,桥下豢养金鲫;汀往北则又是大片荷蕖,尽头则是假山,此处假山的体量可能很大,是模拟真山的形状而堆积的。在山水之间,建造高楼,楼上有台阁,可以平望、俯视园外的香山和玉泉山。与一般的私家园林相比,清华园的特点就是面积非常之大,根据上面的描述,光是园中水程就十数里,岛屿百座。清华园内收集的灵璧石、太湖石、锦川石等以百为计,乔木以千为计,竹木以万为计,花卉以亿万为计。这样的面积和排场,是一般的文人私园所难望其项背的。清华园虽然面积巨大宏丽,但是从上面的描述来看这座园林的形态并不复杂,各种空间元素的安排简单直接,空间具备多样性但又不像江南园林那样复杂,而是疏朗开阔、境界深远,特别注重游观的“望”的效果,可远望而尽,或平望、俯视园外所借之景,这也表明清华园疏朗开阔的气势,兼具北方园林和皇家园林的豪放特点,而与江南园林的小巧精致不一样。
与清华园比邻而居的是另外一座私园,即明代著名书画家米万钟的勺园。他在北京一共有三处私园,分别是在海淀的勺园、在什刹海的漫园和在西长安街的湛园。根据《帝京景物略》的记载,勺园虽与清华园比邻而居,但是面积就小很多:
园东西相直,米太仆勺园,百亩耳,望之等深,步焉则等远。入路,柳数行,乱石数垛。路而南,陂焉。陂上,桥高于屋,桥上,望园一方,皆水也。水皆莲,莲皆以白。堂楼亭榭,数可八九,进可得四,覆者皆柳也。肃者皆松,列者皆槐,笋者皆石及竹。水之,使不得径也。栈而阁道之,使不得舟也。堂室无通户,左右无兼径,阶必以渠,取道必渠之外廓。其取道也,板而槛,七之。树根槎桠,二之。砌上下折,一之。客从桥上指,了了也。下桥而北,园始门焉。入门,客懵然矣。意所畅,穷目。目所畅,穷趾。朝光在树,疑中疑夕,东西迷也。最后一堂,忽启北窗,稻畦千顷,急视,幸日乃未曛。福清叶公台山,过海淀,曰:“李园壮丽,米园曲折。米园不俗,李园不酸。” (54)
米万钟的勺园和清华园同在海淀区,但是其体量、风格、意趣可以说大相径庭。沈德符在其《万历野获编》中说“米仲诏进士园,事事模效江南,几如桓温之于刘琨,无所不似” (55) ,可见米万钟此园的建造是模拟江南园林的风格的。江南园林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虽然在明代初期江南园林的发展比较缓慢,但是毕竟代表全国造园的最高水准,明代中后期江南地区造园日趋兴盛,而其中又以文人园林影响巨大,在此背景下北方园林的兴建也受到江南园林的影响,不少北方园林都有意模仿和吸收江南园林的技艺和风格。米万钟的勺园就是江南园林影响北方园林的一个明显的例子。和比邻而居的清华园那种开阔疏朗的境界不同,米万钟的勺园力求在一个较小的空间中营造出丰富复杂的变化。勺园的特点在于“曲折”,有意营造出“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效果。整座园林也是以水体为主,但是和清华园一望无遗的特点相比,勺园则有意制造深远曲折的效果,“水之,使不得径也”;楼阁栈道的设计也是如此,“栈而阁道之,使不得舟也”;堂室的布置也遵循这个原则,“堂室无通户,左右无兼径”。游客经过水面、栈道、阁楼、桥梁之后,才来到勺园的正门,入门之后仍无所穷目,“疑中疑夕,东西迷也”,到最后一堂,又忽启北窗,见大片稻畦,让人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勺园这种设计是典型的江南园林的风格,通过营造丰富甚至可以说繁复的变化来让游人在一个较小的空间里获得惊奇感。时人对勺园和清华园的评价是“李园壮丽,米园曲折。米园不俗,李园不酸”,可见李园的特点是壮丽奢华,而米园的特点则是雅致曲折,后者更具文人私园的意趣。从当时的记载来看,海淀的几处园林,文人最为称道的还是米园,可见当时文人对江南园林风格的推崇。但是如果从人与环境的关系来看,清华园虽然在设计效果上赶不上米园,但是米园体现出来的环境意识带有典型的晚明江南园林那种浓厚的人工设计的意味,而疏朗辽阔的清华园更注重尊重自然环境本身,人工痕迹没那么明显。
这种情况在定国公园更加明显。定国公园位于城北,明人称为北京滨湖众园之冠。定国公为明开国功臣徐达次子增寿,因助燕王朱棣起兵有功,被追封为定国公。《帝京景物略》记载:
环北湖之园,定园始,故朴莫先定园者。实则有思致文理者为之。土垣不垩,土池不甃,堂不阁不亭,树不花不实,不配不行,是不亦文矣乎。园在德胜桥右。入门,古屋三楹,榜曰“太师圃”,自三字外,额无扁,柱无联,壁无诗片。西转而北,垂柳高槐,树不数枚,以岁久繁柯,阴遂满院。藕花一塘,隔岸数石,乱而卧,土墙生苔,如山脚到涧边,不记在人家圃。野塘北,又一堂临湖,芦苇侵庭除,为之短墙以拒之。左右各一室,室各二楹,荒荒如山斋。西过一台,湖于前,不可以不台也。老柳瞰湖而不让台,台遂不必尽望。盖他园,花树故故为容,亭台意特特在湖者,不免佻达矣。园左右多新亭馆,对湖乃寺。万历中,有筑于园侧者,掘得元寺额,曰“石湖寺”焉。 (56)
这篇短文是凸显明代北京私园环境意识的重要文献,其中体现出来的造园美学值得关注。根据这篇短文,在积水潭周围的园林中,定园创建最早,因此其风格也最为朴素。墙用土垒不粉刷,土池不铺砖,稍筑堂屋,不建亭阁,植树也不求花果,亦不讲究搭配和整齐,入门之后只有古屋三楹,除“太师圃”三字之外,额无扁、柱无联、壁无诗片,西转向北,只有几棵垂柳高槐,有塘一口,栽植荷花,隔岸是几个乱石随意布置,土墙已生满苔藓。从定园的这些布置来看,明显较其他私园来得朴素,和人工设计色彩浓厚、追求精致繁复效果的晚明江南园林来说,定园甚至显得有些寒碜。但文中说这样一种素朴的效果其实是蕴含深意和意趣的。朴素疏朗的园林布置,实际上是想要达到去除人工痕迹的效果,使人居住在此园中就好似居住在山野中一样,故文中说“如山脚到涧边,不记在人家圃”,谓在园中就好似来到山脚涧边,野趣盎然,不觉是在人家园圃之中。塘也被称作野塘,塘边芦苇的生长亦不修饰,只建短墙加以隔离,左右各有一室,荒荒如山斋,同样以野趣为主。往西,有湖在前,不可以不筑台以登临眺望,虽然湖边的柳树有碍观瞻,但亦不凭借人力去加以破坏修理,所以即使登台也不必追求能够一览无遗。这里体现了定园一切都以追求自然野趣为主的手法,园中元素的布置和处理都以“不可以不”为原则,未到不可以不的时候则尽量遵循自然法则,不做过多的人工修饰。最后,文章还对那种修饰过多的造园手法提出了批评,说他园栽植花树着意剪裁布置,务求美观,而亭台的布置又特意为了观湖的效果而破坏自然的格局,这样的造园手法和定园相比未免显得轻薄。从这里可见,定园疏朗朴素的风格有其造园的深意,就是尽量尊重自然野趣而避免过多的人工技巧对自然的破坏。相比之下,晚明江南园林那种繁复多样的空间变化、精美细致的人工雕琢、密集局促的剪裁布置等风格,其实也蕴含着过于重视人工而轻视自然的倾向。
《帝京景物略》还记载了其他一些北京园林,亦极富北方园林的特色。英国公新园是右副将军张辅子孙所建,张辅永乐时率军攻克安南,封英国公,子孙世袭,英国公有宅园,人称张园,而此园为崇祯年间新造,故称新园。《帝京景物略》说:
夫长廊曲池,假山复阁,不得志于山水者所作也,杖履弥勤,眼界则小矣。崇祯癸酉岁深冬,英国公乘冰床,渡北湖,过银锭桥之观音庵,立地一望而大惊,急买庵地之半,园之,构一亭、一轩、一台耳。但坐一方,方望周毕。其内一周,二面海子,一面湖也,一面古木古寺,新园亭也。园亭对者,桥也。过桥人种种,入我望中,与我分望。南海子而外,望云气五色,长周护者,万岁山也。左之而绿云者,园林也。东过而春夏烟绿、秋冬云黄者,稻田也。北过烟树,亿万家甍,烟缕上而白云横。西接西山,层层弯弯,晓青暮紫,近如可攀。 (57)
文中说长廊曲池、假山复阁这样修建园林的活动其实是为了弥补缺乏真山水的遗憾,因此与游览真山水相比,即使行走更多,其实眼界仍然狭窄。这里说的是传统的园林观念,即园林是真山水的模仿,用来弥补不能亲身远赴真山水的遗憾,因此传统园林观念认为园林能修建在真山水中是最佳的,次为郊野,再次为城镇;这段话除了表达这种传统观念,其实还对违反真山水的造园风格有所批评,认为园林如果不能做到真山水的风格,其实表明园主人眼界是狭小的,这意味着即使是人工建造的园林,也要尽量接近真山水的风格。英国公新园即是如此,其风格与江南园林极尽人工巧妙不同,英国公新园尽量缩减人工建筑在园中的分量,只“构一亭、一轩、一台耳”,尽量保持自然景观原有的风貌,“但坐一方”,四周景物即可饱览无余。该园也不怎么强调园林内部和外部的区别,并没有用高墙或者其他建筑将园林围起,因此在银锭桥上的行人皆能入园中人眼中,而园中人亦入行人眼中。英国公新园周围景观丰富,既能远望万岁山,其旁又有大片稻田,往西可接西山美景,往北则是亿万碧瓦飞甍,也正是周围优异的景观的存在,使英国公新园的建造更注重保持自然景观的原始风貌而不做过多的人工改造。像英国公新园这样疏朗开阔、自然景观优异、注重园内园外景观互借的园林,十分突出地体现了尊重自然的环境意识。
前述武清侯李伟在城西海淀有清华园,其孙李诚铭在城南建有一新园,称为李皇亲新园。根据《帝京景物略》的记载,该园体量亦十分巨大,和清华园一样,也是以水体为主,“以舟游,周廊过亭,村暧隍修,巨侵而孤浮” (58) 。该园的特色之一便是处处以梅为主,“入门而堂,其东梅花亭,非梅之以岭以林而中亭也,砌亭朵朵,其为瓣五,曰梅也。镂为门为窗,绘为壁,甃为地,范为器具,皆形以梅” (59) 。除此之外,该园还有一个颇为奇特的地方,《帝京景物略》说:“历二水关,长廊数百间,鼓枻而入,东指双杨而趋诣,饭店也。西望偃如者,酒肆也。鼓而又西,典铺、饼炸铺也。园也,渔市城村致矣,园今土木未竟尔。” (60) 该园和江南文人园林注重雅俗之间区分不同,园中有饭店、酒肆、典铺、饼炸铺,乃至园林成为渔市城村的景致,这也说明明代北京私园和江南私园的不同,在某种程度上是园主人的身份和爱好所导致的,明代江南私园大多是文人所建,非常讲究文人自身的修养和身份认同的效果,因此雅俗之间的区分在江南私园中体现得比较明显,其典型的例子便是文震亨所撰的《长物志》,要在园林中杜绝一切俗物;明代北京私园则大多为皇族贵戚宦官所建,他们建造的私家园林便更多地体现的是个人的口味,比如李皇亲新园对“梅”的嗜好,在园中呈现渔市城村等俗世行当恐怕也是这种个人口味的体现。又如西城外的惠安伯园以牡丹著名,“都城牡丹时,无不往观惠安园者。园在嘉兴观西二里,其堂室一大宅,其后牡丹数百亩,一圃也,余时荡然藁畦耳。花之候,晖晖如,目不可极,步不胜也。客多乘竹兜,周行塍间,递而览观,日移晡乃竟。蜂蝶群亦乱相失,有迷归径,暮宿花中者” (61) 。
总的来看,明代北京私园体现出和同时期的江南私园不同的特点:江南私园无论是在数量还是质量上都要超过同时期的北京私园,因此有些北京私园刻意模仿江南私园的造园风格,如米万钟的勺园;江南私园大多为文人所造,而北京私园大多是皇亲贵胄和外戚宦臣所造,这也表明江南私园有较多的文人色彩,而北京私园则更多皇族特色;北京私园在体量和奢华程度上不比江南私园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特别是有些北京私园由于体量特别巨大,因此和江南私园相比显得境界更加开阔;北京私园在追求开阔疏朗的境界的同时也体现出尊重自然环境的意识,个别私园有明确的追求自然野趣的倾向,在这方面北京私园和江南私园相比没有那么浓厚的人工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