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江南私家园林的造园手法
园林是综合性的艺术,涉及多种造园手法,包括选址、建筑、叠山、理水、植木等等,各种元素的协调才能营造出令人流连忘返的景致。
(一) 选址
中国古代园林的营造是以效仿自然为其宗旨的,因此在选址方面也以亲近自然、远离城市为基本原则。计成在其《园冶》一开头就说:“凡结林园,无分村郭,地偏为胜。” (88) 这里强调一个“偏”字,即远离城市、亲近自然之意。又说:“园地惟山林最胜,有高有凹,有曲有深,有峻而悬,有平而坦,自成天然之趣,不烦人事之工。” (89)
这种亲近自然的意识在明代园林营建中相当常见,只要条件许可,园林的选址都尽量远离喧嚣的城市环境,最好能在自然山水中直接构建园林,其次是在城市与自然之间的城郊或乡村地带,即使牺牲了城市便利的条件也在所不惜。如赵撝谦《草亭记》记载“友人余君,负上虞东郭门而居。居近市,嫌其喧隘,别作娱亲之所……名其所曰‘东园’,亭曰‘草亭’” (90) 。这里“余君”嫌其居所近闹市而在旷夷之地别作娱亲之所。明中期王鏊在为其弟的“且适园”所写的记中说:“太湖之东,有闲田焉,南望包山,数里而近,北望吴城,百里而遥。吾弟秉之行得之,喜曰:‘吾其憩于是乎?包山信美矣,有风涛之恐;吴城信美矣,有市廛之喧。兹土也,得道里之中,适喧静之宜,其田美而羡,其俗淳而和,吾其憩于是乎?’乃购屋买田,且耕且读。” (91) 这里该园的选址所根据的也是“得道里之中,适喧静之宜”以避市廛之喧的原则。
然而,直接在自然山水中造园毕竟仍有许多不便,城市中的便利生活也是自然所不能给予的。计成在《园冶》“相地”一篇中说:“园基不拘方向,地势自有高低;涉门成趣,得景随形,或傍山林,欲通河沼。探奇近郭,远来往之通衢;选胜落村,藉参差之深树。村庄眺野,城市便家。” (92) 在不同的地方造园,其取舍是不一样的,在村庄造园则宜于眺望,在城市造园则便于居家。因此,明代许多园林仍是选在城市间或者城郊之中。在这样的城市园林中,其选址也以效仿自然、取其幽静为宗旨。计成说:“市井不可园也;如园之,必向幽偏可筑,邻虽近俗,门掩无譁。开径逶迤,竹木遥飞叠雉;临濠蜿蜒,柴荆横引长虹。院广堪梧,堤湾宜柳;别难成墅,兹易为林。架屋随基,濬水坚之石麓;安亭得景,莳花笑以春风。虚阁荫桐,清池涵月。洗出千家烟雨,移将四壁图书。素入镜中飞练,青来郭外环屏。芍药宜栏,蔷薇未架;不妨凭石,最厌编屏;未久重修;安垂不朽?片山多致,寸石生情;窗虚蕉影玲珑,岩曲松根盘礴。足征市隐,犹胜巢居,能为闹处寻幽,胡舍近方图远;得闲即诣,随兴携游。” (93) 按照计成的看法,如果能在城市园林中做到取境幽僻,这样不仅能借此僻静之所隐居,又能享受城市带来的便利,因此足以证明城市小隐远胜野外巢居。既然能在喧闹处寻出幽境,又何必舍近求远要在山林中造园呢?文震亨《长物志》中也说:“居山水间者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吾侪纵不能栖岩止谷,追绮园之踪;而混迹廛市,要须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又当种佳木怪籜,陈金石图书。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 (94) 文震亨这里也认为即使在城市造园,也应该在园内外的布置上效仿自然,尽量做到清幽雅洁,这才不失造园之本意。
在此我们可以看到,亲近自然虽然是中国古典园林营造的宗旨,但这里的自然也是随着语境的变化而变化的,在不同的地址和场所中自然这个概念的界定必定有所取舍。在中国古代园林观念中,如荒野一般的自然往往是作为园林的理想境界而存在的,而最常见的还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95) 的那种人工自然。
(二) 建筑
中国古典园林内往往有大量的建筑物,包括亭、台、楼、阁等等,分别有不同的功能,用于休憩、游乐、观赏、读书、集会、展示等活动,它们是中国古典园林的重要组成部分,明代江南私家园林也不例外。例如上述文震亨在《长物志》中就对园内建筑提出了“要须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的总体要求,具体到不同的室庐建筑又有不同的具体要求。比如作为园内正室的“堂”,其要求是“宜宏敞精丽,前后须层轩广庭,廊庑俱可容一席;四壁用细砖砌者佳,不则竟用粉壁。梁用球门,高广相称。层阶俱以文石为之,小堂可不设窗槛” (96) ;“山斋”的要求是“宜明净,不可太敞” (97) ;“楼阁”依不同的功能而要求不同,“楼阁,作房闼者,须回环窈窕;供登眺者,须轩敞宏丽;藏书画者,须爽垲高深,此其大略也。楼作四面窗者,前楹用窗,后及两旁用板。阁作方样者,四面一式,楼前忌有露台卷蓬,楼板忌用砖铺。盖既名楼阁,必有定式,若复铺砖,与平屋何异?高阁作三层者最俗。楼下柱稍高,上可设平顶” (98) 。计成《园冶》也对园林中的各种建筑的建造布置有较详细的论述,如“堂”,计成说“堂者,当也。谓当正向阳之屋,以取堂堂高显之义”,说“斋”“盖藏修密处之地,故式不宜敞显” (99) ,可见他对“堂”与“斋”的看法与文震亨大致相同。又关于“台”,计成说:“园林之台,或掇石而高上平者;或木架高而版平无屋者;或楼阁前出一步而敞者,俱为台。” (100) 关于“亭”,则“造式无定,自三角、四角、五角、梅花、六角、横圭、八角至十字,随意合宜则制,惟地图可略式也” (101) 。
在明代江南园林中,有些园林是以建筑取胜的。如生活在16世纪后半叶到17世纪上半叶的范允临在苏州城外有座“天平山庄”,明末清初文学家归庄在其《观梅日记》中说:“忆己卯岁曾来游,其时文正公之后裔范学宪,因山为园,池馆亭台之胜,甲于吴中。” (102) 当然也有一些园林,因为建筑物过多,所以园林境界迫促,适得其反,如潘允端的“豫园”,王世贞在其《游练川云间松陵诸园记》中认为:“入山蛇行而上,正枕大池,与乐寿堂对,中亦有峰峦、涧壑、亭馆之属,而不甚奇。竹细而疏,木庸而童,石亦称是。盖方伯志大而力不副,廊庙多而泉石寡,宜其尔也。” (103) 豫园内是否如王世贞所说廊庙多而泉石寡,可能不同的游客会有不同的看法,但这里也说明一个问题,即园林中建筑的数量和位置安排与整个园林的欣赏效果是息息相关的,适量而妥帖的建筑能为园林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但处理不当也容易引起相反的效果。从计成和文震亨等人的园林追求来看,园中建筑的建造讲究“宜”的原则:一是环境之宜,即建筑物的布置需要考虑和周围其他环境要素之间的关系,有些建筑物只能出现在特定的环境中,比如“榭”一般而言就只能建在水旁,“堂”一般而言建在园林的中心位置,因此不同位置的不同建筑必须相互协调才能达到令人赏心悦目的效果。园林内建筑的营造虽有成法,但是最好的效果是“造式无定”,充分考虑建筑和环境之间的搭配关系,根据园林环境的地形地貌的性质和特点来定夺建筑的造型样式。二是功能之宜,即园内建筑的布置安排需要考虑满足建筑本身的功能。如“堂”和“斋”的功能是不同的,前者一般作为正室,则须宽敞,而后者往往为燕居之所,一般讲求明净清爽。楼阁也要根据不同的功能来设计,如作为卧室则须回环曲折,作登临眺望之用的则须宽敞宏丽。可见,园内建筑的建造和安排要考虑建筑的功能并考虑这些功能与环境之间的关系,才能最大限度地在功能与审美欣赏之间求得平衡。
(三) 叠山
假山是中国古典园林的重要元素。中国园林向来以效仿自然为宗旨,而这里的自然又通常是山水的代名词,故而山与水是中国古典园林中最重要的两个元素。中国古典园林中的叠山历史,晋宋以前以皇家园林大规模堆叠真山为主,也就是在园林中用土石堆起真山大小的假山,虽其名曰假山,但是因为体量和真山大小相仿,所以和真山并无二致,但像这样堆叠真山一般也只能在皇家园林中才能实现。晋宋以后,随着私人园林的兴起,中国古典园林中的叠山艺术逐渐向小型化发展,特别唐代以后,那种在广袤的园林内堆叠真山的活动已经减少,随之而来的则是在园内堆叠缩微假山,这种假山是真山的整体缩微和模仿,以实现“拳石勺水”、小中见大的目的。这种叠山风格对唐以后的历朝影响都很大,无论是皇家园林还是私家园林都能看到体现这种风格的假山。比如我们曾提到元代太液池苑囿的设计便是以“一池三山”为主,明代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三海二岛”的景观,其实就是神话中蓬莱、方丈、瀛洲的神山境界的缩微模拟。元末建成的苏州著名园林狮子林以假山怪石著称,它以玲珑剔透的太湖石堆叠成狮子、猴子等动物形象,这也是堆叠缩微假山的例子。在明代中期以前,这种叠山风格一直占主导地位,其手法基本上是“聚石为山”,也就是大力搜购奇石,并堆叠成小型的假山,通过假山中的峰、岩、洞、岫、泉、垣等模拟真山的景致。生活在15世纪的明代文人张宁有一“方洲草堂”,里面的假山便是这种风格的典型体现,其《一笑山雪夜归舟记》说:“方洲草堂,叠石为山,山之上有苍玉峰、东垣、柱颊峰、宿雨岩、滴露岩、归云洞、兰雪坡、茶烟岫、咏月峤、卓笔礐、洗砚泉、映山池,皆镵石刻字,周植小桧、梅竹、杂卉,高旷未满寻丈,而欲拟诸大山,可发一笑。彼山之大者,非己所有,亦非草堂所能贮。此山可贮而有,以其能小也。山虽小,而气象、景色、生意毕具,庶几一拳广大之意,则亦自有可喜而笑者在,名之曰一笑山。” (104) 明代后期最著名的园林假山大概要数王世贞的弇山园,其“西弇”“中弇”和“东弇”是主要的假山景区,其中“西弇”“中弇”由当时著名的叠石能手张南阳所造,“东弇”则由另一叠石能手“吴生”所造。其中“中弇”以石胜,而“东弇”以目境胜,“中弇”尽人巧,而“东弇”时见天趣。王世贞自己在《弇山园记》中称弇山园“土石得十之四”,可见假山景观是这座园林的主要特色。
中国古典园林的叠山风格在晚明有一变革,便是从模拟真山的缩微景观向局部再现真山水过渡。这样一种过渡是在计成和张南垣这些造园家那里实现的。受文人画风格的影响,计成和张南垣对传统那种缩微景观的叠石风格甚不满意,认为这种假山失去了真山水的意义。但是要在面积有限的私人园林中实现对真山水的再现又是不可想象的,在古代也只有在规模宏大的皇家园林中才有此可能。计成和张南垣的解决办法就是再现局部的真山水,例如在园林中堆叠出真实山水大小的山脚,通过对山脚的巧妙设计让人联想到真实的山水。计成的叠山手法是“掇石而高,搜土而下”,使山形高峻,凸显真山的效果;又如“厅山”的设计,计成说:“或有嘉树,稍点玲珑石块;不然,墙中嵌理壁岩,或顶植卉木垂萝,似有深境也。” (105) 这其实就是通过植物的遮掩营造似有深境的联想效果。张南垣在叠山上则提倡“平冈小坂,陵阜陂陁”的设计,通过营造真实的土山山脚的手法来追求文人画那种平远的效果。
(四) 理水
中国古典园林强调山水第一,山元素和水元素是园林内最重要的两个元素。因此,除了叠山,理水也是营造优美的园林景观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中国古典园林关于水体的处理是多样的,由于自然山水是中国园林营造的最重要的理想,因此能够在拥有自然形成的水体之旁造园是最理想的,如果没有自然形成的水体,那么往往也会在园内合适的地方挖掘水池。没有任何水体的园林在中国古代往往是不可想象的。
在上面关于明代皇家园林的介绍中,我们可以看到景观最为优美的西苑就是以水体作为其景观主体,根据北海、中海和南海的基本形态来布置岛屿和建筑。明代北京最有名的私园也基本以水体作为景观欣赏的主体,如武清侯李伟的清华园就是一座以水体为主的园林,园中水体宏阔,光是水程就十数里,岛屿百座。与清华园比邻而居的米万钟的勺园也以水体为主,据记载,在园内桥上则园内一望皆水也。诸如定国公园、英国公园、李皇亲新园也是如此。总的来看,明代北京著名的私园往往是滨湖园林,或者环湖而建,或者园内就拥有湖池,根据水体来选址并安排园内要素是明代北京私园一个很重要的特点。
在明代江南地区的私家园林中,水体的建造同样也是园林要素。无论是在明初还是晚明关于园林的文献记录中,我们都可以发现大量关于园林理水的描述。如明初刘基《怡怡山堂记》记载该园“带以长渠,舟楫通焉;汇以清池,石泉泄焉……于是天清日明,二老乃泛轻舟,乘板舆,从以诸孙,斑裳彩衣,徜徉乎其中,不知其忘昏晨,而乐以终永年也” (106) ,这是明初关于园林水景的较详细的记载。明代中期最著名的江南园林之一——拙政园,同样是以水体景观为主。拙政园建园之初便因其中有积水而加以浚治,形成园中主要的水体“沧浪池”,然后环池栽植树木花卉,并布置各种亭台楼阁。明代后期最著名的园林——王世贞的弇山园,也拥有非常优秀的水体景观。根据《弇山园记》的记载,该园的选址即突出了水景的特色,弇山园左边为隆福寺,寺前“有方池,延袤二十亩,左右旧圃夹之,池渺渺受烟月,令人有苕、霅间想” (107) ,弇山园的选址不仅强调了依广池而建,而且通过想象中的苕、霅二水而表达了隐居的志向。弇山园水体占的比例,王世贞说“土石得十之四,水三之,室庐二之,竹树一之” (108) ,可见在以假山闻名的弇山园中,水景依然占据了主要的部分。而根据王世贞的记载,弇山园的建造对于水体特别留意,通过不懈的人工浚治,弇山园的水景最终得以超越其山景,成为该园的一大特色。王世贞说:“山以水袭,大奇也;水得山,复大奇。吾园之治,一兰若旁耕地耳,垒石筑舍,势无所资,土必凿,凿而洼为池,山日益以崇,池日以洼且广,水之胜,遂能与山抗。……盖弇之奇果在水,水之奇在月,故吾最后记水,以月之事终焉。” (109) 可见,在王世贞心中,弇山园最奇之处还不在于“中弇”“西弇”和“东弇”各种奇形怪状的假山,而在于水月之事。
(五) 植木
植物是中国古典园林中的重要元素。中国古典园林向来注重生意和变化,而植物则是满足这方面要求的重要手段。我们可以看到,明代早期园林中的植物以农业植物为主,这和明代早期园林注重实用功能有关,如王行记载一座“何氏园林”在山之麓有泉林、茶坡、花坞、杏林、药区 (110) ,刘基记载的“怡怡山堂”“前迤平畴,夏麦秋禾,芃芃离离” (111) ,赵撝谦记载“东园”“立亭八九椽,覆以白茅,列树花果桑竹数百十本” (112) 。在这些明代早期的园记中,关于栽植具有实用功能的花卉树木的记载是相当普遍的。随着明代中期和晚期园林的功能逐渐向审美欣赏过渡,园内植物的种植也逐渐倾向满足观赏需求。如王鏊在《且适园记》中说其弟购屋买田之后“既又辟其后为园,杂莳花木,以为观游之所” (113) ,在《从适园记》中记其侄筑“从适园”后,“湖山既胜,又益以花木树艺,秋冬之交,黄柑绿橘,远近交映,如悬珠,如缀玉” (114) 。从王鏊的记载可以看出这种由农业景观向观赏性景观发展的走向。文震亨《长物志》卷二“花木”详细描述了园林中40多种花木的种植方法和布置,大部分都已是观赏性的植物,文震亨在“花木”总条说花木的种植原则是“取其四时不断,皆入图画” (115) ,可见也是以观赏性为主的。王世贞在《先伯父静庵公山园记》中对园中各种植物一一列举:“果则桃、李、梅、杏、橘柚、枨柑、栌梨、梬枣、橪柿、含桃、卢橘、来禽、郁棣、杨梅、榙之属;树则梧、槚、梓、栝、椑、栢、杉、桧、黄杨、柽榉、檘栌、胥余、栟闾、女贞、椿榕之属;卉草则蜀茶、海棠、辛夷、玉兰、蕙芷、穹穷、搏且、芙蓉、芍药、牡丹、含欢、忘忧、青萝、苍荔之属,各以百千计。” (116) 可见,园内植物品种非常丰富。
明代江南园林的造园手法是多样的,除了上面讨论的五种,尚有动物的豢养、景观的命名、器具的布置等等。其总体的倾向是从明初的实用性为主向中后期的观赏性为主发展,造园手法也从明初的简单朴素走向后期的繁复奢华,不仅有对传统造园手法的继承,也有对传统造园手法的突破,特别是在晚明的计成、张南垣等造园大师那里,中国古代的造园手法有了突破性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