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雅遵时”
如前所述,晚明是一个身份意识异常敏感的时期,文人所能做的就是通过不断强调传统文化或观念的价值而与其他阶层区别开来。因此,雅俗之间的对立在晚明文人之间得到刻意强调,特别是在私人园林这样凸显文人文化品位的空间,这种对立显得尤为突出。我们看到,在像文震亨那样的贵介风流那里,一般性的雅俗对立甚至都已无济于事,高雅的文人需要通过对各种“闲事长物”的精雅品鉴来宣告他们超尘脱俗的品位。这种对“雅”的强调在晚明业已成为文人阶层的群体性事件,特别对于那些在这个阶层中有影响力的文人来说,这种强调并非仅仅是个人的趣味或者偏爱的表现,而是要为整个阶层代言并维护这个阶层的共同利益。
作为晚明江南地区的造园家,计成造园的理念不可能脱离这种大的背景。我们可以看到,对“雅”的追求在《园冶》一书中亦随处可见。如论“书房基”,他的要求是“自然幽雅,深得山林之趣” (218) ;论“户槅”,他说“兹式从雅,予将斯增减数式,内有花纹各异,亦遵雅致,故不脱柳条式” (219) 。这种对“雅”的追求大多也是在雅和俗的对立中展开的,如论“郊野地”,计成说“须陈风月清音,休犯山林罪过。韵人安亵,俗笔偏涂” (220) ;论“仰尘”,他批评“多于棋盘方空画禽卉者类俗” (221) ;论园中铺路,他认为“园林砌路,堆小乱石砌如榴子者,坚固而雅致,曲折高卑,从山摄壑,惟斯如一。有用鹅子石间花纹砌路,尚且不坚易俗” (222) 。计成认为,要将园林营造成文人起居和游观的高雅空间,以便和其他社会空间区别开来,那么大到择地、建基,小到一窗一径都要符合从雅去俗的要求,在这方面他和文震亨那些文人并无不同。
但我们也发现,在强调“雅”的同时计成也强调“时”的观念,在这方面他和文震亨的观点就不太一样了,我们猜测大概是两人身份上的差异导致了这种观念上的区别。有时计成造园也会强调“仿古”,如在论述叠“峭壁山”时他说:“峭壁山者,靠壁理也。借以粉壁为纸,以石为绘也。理者相石皴纹,仿古人笔意,植黄山松柏、古梅、美竹,收之圆窗,宛然镜游也。” (223) 但大多数时候,计成会更强调依时而制,比如他认为园林的窗牖、栏杆等要“制式新番,裁除旧套;大观不足,小筑允宜” (224) 。因此,在窗牖方面,他力主时制,“古之户槅棂版,分位定于四、六者,观之不亮。依时制,或棂之七、八,版之二、三之间” (225) ;“古之短槅,如长槅分棂版位者,亦更不亮。依时制,上下用束腰,或版或棂可也” (226) 。在栏杆方面,他也大力革新,“栏杆信画而成,减便为雅。古之回文万字,一概屏去,少留凉床佛座之用,园屋间一不可制也” (227) 。可见,计成所谓的“雅”是和“时”结合在一起的,用他的话说就是“从雅遵时,令人欣赏,园林之佳境也” (228) 。
与计成强调的“从雅遵时”不同,文震亨则将“雅”和“时”对立起来。如前所述,文震亨的园林尚雅的思想可以概括为“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以古对时、以朴对巧、以检对奢构成了他的雅俗对立思想的基本内容。在晚明这个身份敏感的时期,为了维护文人阶层的整体形象和利益,最重要的就是不断强调为整个阶层所维护、承继和共享的那些传统价值,而作为文人阶层中为数不多的执牛耳者,文震亨显然有更加迫切的为整个阶层代言的欲望。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理解为何文震亨要把“宁古无时”作为雅俗对立的一个基本内容,在古代和现代的园林物类、制式或者观念之间,前者无疑更能凸显文人阶层的共同价值和一以贯之的文脉。因此,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也不管是不是事实,时新的制作在文震亨那里都成了需要提防的流俗之物。
计成的身份实际上介于文人与匠工之间,此种身份的不确定性决定了他不可能成为文人阶层中的精英分子,他的出生和学识让他与纯粹的工匠不同,但他又必须依靠这项技能来谋生。这种身份的模糊性也造成了他的造园观念的模糊性,即造园过程中的理想价值和具体实践之间常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他不断强调园林尚雅的理想,强调园林是一种超尘脱俗的理想空间,有时还说要模仿古人笔意来叠山,而一旦涉及具体的园林制作,他便认为要屏除古人的体式,采用时新的制式。他无法像文震亨那样在“古”与“时”之间作如此决绝的裁断,他的造园经验也不允许他说出这样罔顾实际的话,他必须在尊重客观条件的基础上采用合适的制式,而无法像文震亨那样率先从他所栖身的文人阶层的理想价值出发。为了生计,计成也不得不在其造园中采用更多的时新的制式,以满足诸如富商等日益崛起的其他阶层的需求;在这方面,他也无法做到像文震亨那样一味地追求古雅,因为那样有可能会失去顾客的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