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
有朋自耀州来,贻我青瓷,色青翠,质润,静观有淡香似随风而来,夏日炎炎,却如沐春风。遂细溯她的源,方知始于晋,成于唐,兴于宋,败于元,止于明。
常说粗茶淡饭,三十多年前的老家,户户都有粗瓷的大碗和茶具,色青黄,质厚重,奶奶说均产于耀州。清苦的岁月里,常常是粗瓷淡茶相伴。奶奶最爱喝别人泡了几遍的茶水,说这样一辈子才不受人训。我喜欢梁实秋先生的《槐园梦忆》,反反复复读过不下十遍,2000年买的,定价17.2元。寂寞里秋去春来,《梁实秋散文》,它不在书架的一角,却常常在枕边、沙发上、卫生间的架子上、阳台上或随身的背包里……觉得女主角像我的奶奶。“梦忆”,先生的梦忆是诀别之后久久的忧思,是生意不再的残树的旅程。而我,是许多变故之后对奶奶的思念和对她的爱的终生的依恋。
奶奶是山东人,长得小巧可爱,十八岁的照片宛如一江南女子,离开我整整二十年了。她生了十个小孩,夭折了七个,抱养了一个,共养育四个儿女。奶奶爱男孩,爸爸是第十个孩子。因为这些,奶奶格外珍惜小孩子,她爱所有的小孩。那年阴历六月初三,我出生了,奶奶说我晚来了世上三天,否则,一定是个男孩,不信看看这鼻子、眼睛和头颅真像个男孩啊。
没过几天,爸爸招工去了铜川的一个煤矿,妈妈当选了妇女队长,这意味着我只有和奶奶相依为命了。妈妈天天开会,天不亮就走了,一会儿去大队一会儿去公社一会儿去县上,甚至去大寨,风风火火的,像风一样不见踪迹,奶奶说真不知道谁给妈妈取了“风云”这个名字啊。院子是几间土房子围成的,中间有一条碎砖铺成的小路,大门是木质的,很厚,上面用红漆书写着一些毛主席的语录,门口有两个石礅,我常常坐上边远远地望着那隐约可见的北山的轮廓,应该是嵯峨山吧,心里充满了向往,觉得好远啊,什么时候能进山里看看……我的家有右舍没左邻,因为是村口第一家,大门口和院子后边全是果树林子。20世纪70年代的陕西冬天很冷,雪下得很厚很美也极静,夏天很热,多雨,常常这边下雨那边晴,地下水非常浅,随便用铁锹铲几下就湿湿地渗出水来。知了特多,每天夜里去捉,几十个甚或上百个,第二天奶奶会炒得脆脆的焦焦的给我吃,所以,至今我的视力都很不错。后院那一片树林子常常是潮湿的,每每雨后,树根下生出许多鲜嫩的蘑菇,而树枝上长出许多光滑晶莹的木耳,当然了,这些基本上都是我的佳肴了。深秋,门口那几棵柿子树,枝繁叶茂的,坐果时,枝压得很低,红透了的柿子会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声音很特别,如果恰有行人路过不小心也会“中奖”的。最爱喝奶奶酿的柿子酒、蒸的柿子糕……柿子树东边有几棵两个大人才能合抱的香椿树,每年春天,奶奶会做许多关于香椿的食品,实在吃不完的就腌制晒干储存起来,至春节一直有佐饭的小菜,在那青黄不接的日子里,香椿,是最美的蔬菜。当然还有那棵白果树,我常常爬到树梢,荡着,晃着,看着路上的行人和远远的山,树枝都被我的粗布裤子磨得光滑油亮。至于大杏树、核桃树,只有等它们的果儿成熟了我才肯爬上去。
静静的时光,偶然有亲戚来看望奶奶,他们常常会买点苹果和白糖,她从来都舍不得吃,而是放在那个黑色的大大的空荡的柜子里,上了锁,隔几天给大爷家的孩子和我切几片解解馋,一直到我三十多岁,还固执地认为放久了的绵软的苹果才是上等的苹果。假如逢过节,爸爸探亲回来,定会买些面包、糖果、果丹皮和麻饼。面包,太神奇了!那么大,那么软,那么香甜,天天吃,吃一辈子也不厌烦!可奶奶总是说她不爱吃,总是看着我吃,最多就说一句:“让我尝尝。”象征性地吃一小口,然后又会说:“我不爱吃,你吃。”假如是苹果,她会慢慢地削了皮,又把皮放在嘴里缓慢地嚼嚼,说:“太酸了,不好吃,我看啥都没有白馍好吃。”可是,最后她会连皮都咽下去。长大后我才知道,20世纪70年代,苹果和面包是多么稀罕啊。奶奶年老时最爱吃的就是面包。院子里养了三只母鸡,产的蛋一部分腌制在瓦罐里,一部分隔三岔五地给我吃,每次,她总是那句话:“我不爱吃。”粮食短缺,她就给我烙一个纯麦面的锅盔锁在柜子里,我饿了她就掰一块用白糖水泡了给我吃。白糖是爸爸矿上发的降温品,没什么菜,白糖是很好的东西了,一般农村人家都很少有这么多白糖。
夏天的傍晚,热气还未散尽,院里就会支张大床,奶奶用一把大大的芭蕉扇缓缓地给我扇凉风,我则无忧无虑地躺在她身边,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听她讲她的过去或者一些故事和传说,只是喜欢看月亮,那时还不懂得“月如无恨月长圆”。爸爸十六岁时爷爷就去世了,奶奶有三个孩子,不是病死的,是被人偷走的,所以,她的眼睛要看见我才会放心。我几乎从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否则,她会喊我的名字,会着急,像丢了魂。也因为这些,我长到二十岁都不会做饭,甚至不知道水在什么样的状态下才是沸了,真真一个生活低能儿。在那安静的小院生活,一直到那年的春天,我上小学了,一年级,学校离家很近,几分钟就到,可奶奶不放心,实在不放心,就站在门口西边那棵大杏树下看着我进校门她才放心,待到放学的铃声敲响,只要我一出校门,就会远远地看见杏树下一个黑黑的瘦小的身影,那么亲切的身影,当快要走到她跟前时都会情不自禁地跑起来,大声叫着:“奶奶,我放学啦!”欢快地投入她的怀抱。一进门,热乎乎的饭就端上来了,就这样,直到我上县中以后,政治老师讲旧社会一些地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我才恍然,当我第一次把饭端到奶奶面前时,她说:“长大了,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最难消遣是昏黄。”静默的小院,静默的奶奶,她静静地安详地一个人默默等着她的孙女,相依为命的孙女。可是,我要上学,当我只能每一周或者每两周回一次家时,奶奶会早早地远远地守在大门口朝北方张望,一旦看见阡陌之中的那条路上出现了我的影子,她的小脚(她是缠足的)就飞快地向我小跑而来,我喊着:“奶奶,我回来了!”她紧紧地抱住我,口中喃喃:“我的乖蛋儿,我的乖蛋儿……”我长高了,而她只是停留在我的肩头那儿,奶奶显得更小了。每次回家,我就一把抱起奶奶,从大门口抱回她的小屋的炕沿上,她不停地说:“快放下,绊倒了,这孩子……”我二十一岁就结婚了,第二年,有了可爱的女儿,当她第一次看见我的女儿时也是那句话:“你看,长得多像个男孩,这鼻子、眼睛和头。”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她极疼爱孩子,并没有因为是女孩而减少一丝丝爱,虽然她一直觉得还是男孩好。有一次,刚会走路的女儿指着桌上的一个东西要,奶奶就伸手去拿,不小心摔倒了,就不能下床了,躺在床上一年多直到离世。生命的最后,她说没吃过馄饨,不知是啥滋味,听人说很好吃。我很后悔当初为啥不去县城给她买一碗馄饨,十五年后我第二次怀孕,反应很重,能吃点东西时第一想吃的竟是馄饨皮儿,每天去沈家吃一碗馄饨皮,吃得很慢,默默坐在小凳上……思念,是浸在细胞里的……终日的忙碌,情如止水,慢慢地,心结了厚厚的茧,厌倦了世俗的无聊和喧闹,学习一点书法,看一点书论,渐渐地发现世间的风景如昨,重读一些文章,才可品出些滋味来,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此句用于书法,用于生活,亦然。
常常,想我的奶奶,我心里唯一的确切的安全的可寄托的温暖的角落,总想用一个词形容一下她,比喻一下她,却觉得汉语竟也是这么枯涩,许多词语终不是那么解意。今天,这翠而润、静而淡、绵而温的青瓷,令我想起奶奶,我深爱的奶奶,从我呱呱坠地之时就与我形影不离,温暖我的生命,却在我刚刚成人就永远离我而去,带走了我的真实的欢乐,连同那棵杏树,那几棵柿子树,那几棵香椿树,她都带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清冷的世间度日。她的前世一定是一件温润的青瓷,二十年后的今天,降临尘世陪伴她的孙女,也许,这就是人间传说中的缘。
2012年8月29日于有荷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