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味人
谁能视世俗淡如清水?他,周汝昌,2012年5月31日1点59分于家中去世,终年九十五岁。
傍晚回家吃饭想看看新闻,就是这条迟早会来的消息,让我于俗务中已变迟钝的心沉了一沉。恰巧小儿和妈妈去中华广场看幼儿园的儿童节表演,遂特意关了灯,燃了烛,听一曲古琴,默默翻看那书柜上落了轻灰的一本本汝昌与女伦玲合著的许多书:《石头记: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红楼十二层》《红楼真梦》《定是红楼梦里人》《周汝昌红楼内外续红楼》《红楼夺目红》《红楼无限情》《周汝昌梦解红楼》《周汝昌点评红楼梦》《和贾宝玉对话》《红楼小讲》。曾经,每每书店里有他的书就买回家,喜欢他的调,他的韵,他的味。常常,于孤寂时,细细品味书中的每一句心得,真是:亦师亦友坐听他,往事说曹家,津沽之地钓生涯,旧梦溯芳华。
《红楼无限情》系汝昌自传,人的一生中,情有所寄三件事:一是故乡,二是宗教,三则是爱情。无一样是可视可触摸的。对于他的自传,那令他魂牵的碧海红桑,随时光的流逝只能定格在童年,旧时风土也只能梦知,梦知的东西无法感知,便以美丽的影子沉淀下来,成一完美而令人神往的境。他母亲的藏书《红楼梦》,似一颗种子,让此境在雪芹的红楼里得以重温,但却不是那情那景了,汉语里便有了怀旧和感伤,有了孤独和幽怨,再美妙的晚景,个体终显得凄凉,但情得以寄。
汝昌的红楼情结,对它的结构学的剖析,考证的一鸣惊人,是大的学术方向,喜欢他的关于“情不情”,他的自谦“坠露添流”,他的“不关风月”,他的“意淫”,他对爱玲的认可……到头来,不知是喜欢汝昌还是喜欢雪芹,因为他们太像了。词美味悲的红楼啊,诗意的小说。古云:“红是相思绿是愁。”大观园里第一副对联曰:“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他对湘云的情有独钟,所谓“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唯有我知音”,所谓“湘云四时花”……读书只自遣,雅趣与谁言?他说红楼梦的妇女观是天上星河,而尘世,谁知天上星河?梦里难寻几个。汝昌的“一卷香消茶冷时”“为芹辛苦复何辞”,更让人觉得一种纯净而又淡然,真挚而又缠绵,执着而又凄然的气息扑面而来。
《金刚经》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雪芹称“二如居士”:如梦如幻也。他自称解味人,当缘于“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今天,事实上我与汝昌已是阴阳两隔了,人生,聚聚散散似云烟,真真假假解味人啊。上夜班路上遇上妈妈和儿子看演出回来了,妈妈说:“我们在这儿等你,我问他妈妈怎么还不来上班,他竟然说妈妈肯定在家里发呆吧,你这儿子太怪了。”我笑了笑,是呀,发呆一词从他的小嘴里出来,日子突然就多了点趣味,的确是呆了一会儿,因为一颗流星跌落了……再也看不到他的笔端流溢出别样清丽淡雅自然脱俗的文字了。有谁,还会著书黄叶村?“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汝昌,用一生的精力、智慧、情感,最完美地诠释了《京都竹枝词》。
依他的遗嘱,昨天、今天定没有纸灰飞扬,一定是安安静静地走了,就像我此刻安安静静地关一天手机怀念他。但在我心里,他真的没走。
2012年6月1日于有荷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