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山有琴
有了为文的刻意,便生了为文的俗气。《有荷居小语》出版在即,我又来到了华山,十六岁那年的夏天和几个同学来过一次,山还是那座山,人生的阅历改变了我对山的感觉。山依旧巍峨迷人,人在这条登山的石阶上匍匐而行,增添了山的俗气,也恰恰是这点俗气,怡养了山的人文气,那些自然的具象,建筑的意象,诉说着华山的故事,从古至今,绵绵不绝。这是唯一一座让我想永远留下来居住的山,因为,它充满了遥远的安全感,充满了宁静的历史感,充满了千古不朽的容颜,它,也充满了一种我灵魂深处苦苦期盼的归属感。
那日去中五台,看到玉溪道人书写的文字和绘画作品,便有了重登华山的念头。中医在中国,研究中医最透彻的是日本;道教在中国,真正研究道教深刻的是日本,但玉溪道人就是那个与众不同的“更深刻”的研究者。玉泉院是入山的必经之地,也是玉溪道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处念想,他近三十年的光阴都是在这儿度过的。他著述了《道教仪范》《全真五祖七真传》,并将经韵用简谱的形式记录了下来,编成《全真正韵谱辑》。但是,这些并不是我喜欢的,喜欢这个人,主要是喜欢他的人品,他的琴声、琴容、琴德,那种味道,那种遗世独立。
琴的最朴素的本质就是奏出自然的音响。常言道:“少不入川。”我想,也应是少不抚琴。抚琴,是和生命的一种妥协,一种舒缓自己的方式,就像你“独坐敬亭山”或“独坐幽篁里”。我清楚人世间一个灵魂和另一个灵魂完全相通是极大概率没有的,但执着地相信,琴音本身就是和自己相通的一个灵的存在。最喜欢不懂的状态,不懂,可以聆听,可以旁观,聆听与旁观最安全,最舒服,也最自在。庄子好古,好上古。我想,上古巢居也应该是最安全、最自在的状态。“远处尘埃少,闲中日月长。”华山神清质扬,使琴音、琴者的心超脱尘世的羁绊,在高耸入云的山间、石洞里、庙宇中,悟出俗世追求的无聊与无益,慢慢在宁静、空旷、唯美的大自然里品味遁世的喜悦,感受大道至简的永恒。当年的玉溪道人十七岁登上华山时,他选择的就是毛女洞,拜归刘礼仙道长。毛女当年为避殉葬之灾,负琴隐入此处。面对下院门口的一副对联“悠悠琴声骊宫恨;冷冷月辉荒岭情”矗立良久,读着这些古朴典雅又灵动的文字,刹那间,黯然落泪。无始无终有人,有喜有泪无痕。林表他山有雨,秦月桐音何如。华山,每一处都刻满了文字,比如,千年道场千秋业,万里白云万里空。在漫山热闹繁杂的文字中,唯有这一句“悠悠琴声骊宫恨”是最清冷、最亲切、最治愈的汉字。
鲁迅说:“中国根柢全在道教……以此读史,有许多问题可迎刃而解。”读史,敏思者为之。道教“敬天尊祖”的思想就是万物有灵的信念。在完美的华山面前,怎样的描述都是不充分的、不完美的,而我,喜欢这样的盲人摸象式的描述。苏秉琦晚年著作《中国文明起源新探》中论述:“中华民族正是以华山脚下的仰韶文化的蔷薇花作为自己的民族图腾而得名。”《书经》《资治通鉴》等书均有“唐尧四巡西岳”“舜三巡西岳”“轩辕黄帝会群仙之所”“秦始皇首祭华山”“宋太祖赵匡胤与陈抟老祖来往,以道治天下”等记载。哦,陈抟,那个玉泉院广场侧卧的巨大雕像,他就是那个古琴开指小曲《仙翁操》中的仙翁。《仙翁操》又名《调弦入弄》,是古琴的开指曲,收录于《文会堂琴谱》和《和文注音琴谱》,重点是散、按和音的练习。传说他一直在睡,睡了一生。我想,能去华山住下来的人,一定都是一睡不醒的,那些社会、历史、家庭的变故,让一个敏感的灵魂何以得安?——唯有睡眠。
睡着了,才能成仙。
你看,那近处的古木,听说是唐朝的;那远处的云烟,听说是晋朝的。下雨的时节,落雪的日子,傍晚和清晨,梦醒的灵魂也会在这样的仙境得以治愈。无执无失无迷,一个凡夫俗子不能静到一定程度,那么,有些绘画,有些文字,有些曲子,有些饮食……对他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下山已经月余,写了点文字,中途却遗失了,灵感顿失,今日颇多感慨,也是为文之举,虽添了些俗气,也是生了一股烟火气:
幽幽兰心墨未干,
寥寥遐思在笔端。
残文欲寄仙山去,
寂寂余情下院烟。
2021年7月12日于有荷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