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泽古镇:现代的边缘,信仰的中心
无论是置身于金泽镇,还是打开金泽镇政府官方网页(56),都感到浓重的历史气息,正所谓古镇风貌。金泽镇,和长江三角洲地区轰轰烈烈的开发区(如宝山、闵行、青浦、昆山、太仓、常熟等地的工业园区)很不同,这里很幽静,没有大工业。与开发了的“江南古镇”(如七宝、朱家角、周庄、甪直、同里、南浔、乌镇等旅游区)也不同,这里并不喧嚣,看不到商幌林立,听不到叫卖声。除了香汛季节举办传统庙会涌来香客外,游客很少。在高速发展的江南,金泽镇显得“落伍”。近30年来,金泽镇政府也在努力追赶,镇南的金南路边建过一些厂房,但现在大多废弃。上级政府一直没有在这里安排大型的国家级、市级、县区级工程项目,也没有大型的民营企业(早期称“社队企业”“乡镇企业”)、三资企业的大笔投资。金泽,看上去还是一个冷寂的传统市镇。
金泽镇是一个传统底蕴深厚的地方。镇民们,包括对经济落后现状不满意的镇干部们,对家乡的悠久历史仍然很是自豪。那些在状元楼上喝茶聊天的老先生,还有在普济桥头给我们述说圣堂庙故事的阿婆,他们生活在先人留下来的文化氛围中。一次,在镇口百年老店状元楼吃午饭,说到金泽古镇“桥桥有庙”“庙庙有桥”的典故,店经理朱林根先生喜不自胜,马上转身,从里屋取出两本乡土读物《江南第一桥乡——金泽》《金泽千年桥庙文化》送给我们,决意不收书款。两本小册子,书价45元。那一餐,我们只点了不足百元的农家菜。
金泽镇风俗淳朴,人民循礼好文,史有具载。道光年间,在青浦县学担任教谕(“司训”)的溧阳人陈栻,称道金泽人民:“宜其地称胜区,人多穆行。比来文才蔚起,不独食饩明经者踵相接,兼有乔梓棣华,科名之盛。要在风俗淳美,为善于乡。游庠之士,咸恂恂有礼度。”(57)金泽镇古风犹存,他们用文字守护自己的生活,还执意要将之传之后代,告之众人。在中国近代社会的历次大变动中,金泽镇居民执着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吾土吾水,祖祖辈辈,清晰而历历可数的生命延续性,让这里的人们有着儒家所称道的“慎终追远”意识,很能回味。
明清以降,江南地区地方史志的修撰,不但有官修的通志、府志、县志,还有民间自撰的镇志、乡志。几百年来,金泽人一直在记载自己的镇史。清代乾隆年间,里人周凤池根据镇中口传、家传、书传的文献资料,编纂了《金泽小志》;嘉庆年间,里人蔡之容等增订《金泽小志》;道光年间,里人蔡自申续纂《金泽小志》。20世纪40年代,江南离乱,文献流散,《金泽小志》未及布刊,已经不完整。幸好藏书家录有一个抄本,1958年后归入上海图书馆。1961年,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在青浦县划给本市管辖之后,在金泽镇做文物普查时,觅到《金泽小志》的残抄本三卷,并在次年排印,内部出版。
金泽镇的史志编纂,由镇民推动。20世纪80年代,镇民“永胜堂王太原”氏,手抄了一份《金泽小志》,为再续《金泽志》做筹划。1989年(己巳)夏月,永胜堂后裔王建金退休后,在全镇范围内踏勘寻访,编制了一本《王氏家录》,其中包含一份《大事录(1871—1989)》,把清末民初及至当代的本镇历史作了完整的记录。2003年,本镇人曹同生编写了《金泽千年桥庙文化》,自费出版。2000年之前,镇政府领导大多为本镇人,都支持这类文化工作。2001年,为推介金泽文化遗产,镇政府出面编了一本《江南第一桥乡——金泽》,由上海百家出版社出版。鉴于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后文献湮没,文物之乡的老人们发愿修一部能与《金泽小志》接续的镇志。2003年,由本镇党委书记浦建玲、镇长吴跃进作序,镇志委员会编纂的《金泽志》列入“青浦乡镇志系列丛书”出版。从乾隆《金泽小志》到当代《金泽志》,金泽镇的历史仍在延续。
2007年,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星期五档案》栏目,根据81岁老人王建金的叙述,制作了《桥乡金泽》专题纪录片,片中呈现出上海境内少有的古朴风情。置身于金泽镇上,这里堪称“现代”,基层的镇级政府机构、银行、商店、中小学、卫生院……一应俱全,虽然比其他乡镇要狭小、陈旧,甚而破败。1949年以后,历次社会运动都波及金泽,土改、合作化、“大跃进”“文革”……在社会动员程度极高的上海,这里没有一次免除。2005年,笔者第一次来金泽观光的时候,看到过刷写在民舍墙上的老标语“人民公社好”。因为交通不便,地处偏僻,不在政治漩涡的中心,这里规避了不少直接冲击。近30年中,没有大规模的市政改造和拆迁,传统社区得以保存,人们还生活在祖传的老宅中。在迅速工业化的江南地区,金泽的旧镇形态非常显眼。在上海,流传的说法是:周庄、甪直、朱家角都已经过度商业化,都是观光业的秀场。金泽,才是上海“最后的古镇”。
1961年秋天,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的干部们,“尝泛舟金泽,遍历普济、迎祥等桥,访颐浩寺旧址,并询乡之耆老”(58)。上海市文管会在文物普查中,见有大量明清古桥遗存,遂把金泽镇定为“桥乡”。此后,金泽镇的古桥进入文物古迹名录,慢慢以桥乡闻名上海。其实,按金泽镇流传的说法,镇上“桥桥有庙,庙庙有桥”,桥庙一体,水乡古镇丰富的民间宗教,才是金泽镇更加显眼的文化特色。不过,在60年代提倡科学,反对迷信的氛围下,上海市区的城隍庙都难以维持,金泽镇上的民间小寺庙更不可能被各界重视,也不会和古桥一起,列入文化遗产保护目录。几十年来,金泽镇的古代桥梁,并没有得到系统地保护。“四十二桥”胜景不再,很多桥梁被拆,剩余的大部分也处境破败。2003年,金泽镇被青浦区政府定为旅游业开发市镇,第一期规划是整理镇南350米长的市河岸堤和街道石板铺设工程。(59)工程完工后,块石驳岸和青石路板让金泽拂去历史的尘埃,露出本来的秀色,江南古镇风貌初步显露出来。
金泽镇中心区,“南北长约1.5公里,东西宽约0.8公里,总面积约1平方公里”(60)。驾车前往,跃下318国道(沪青平公路),沿金溪路驶过与公路垂直的新镇街道(20世纪80年代后开辟建造),再折进金中路,打横慢行,驶近老镇区(民国至“文革”前仍在使用)。至此,道路上已经间不容车,只能找地方停车,步行进入明清古街道。
漫步古街巷,果然是“桥乡”。金泽古镇,分“东塘街”“西塘街”和“长街”(上塘街、下塘街)。和江南古镇的格局一样,塘街就是与河道平行,临水而建的商业街。河塘边有驳岸,驳岸有码头供货物装卸;河塘上有虹桥,虹桥让行人上下跨越。君到金泽见,“人家尽枕河”,今天的旅游者,仍然可以在金泽感受到300多年前上海郊区城镇鱼米之乡的氤氲气息。
金泽镇的历史文化遗产得以维持,并不是镇民们的刻意保护,也不是当局人士的自觉规划。金泽镇处于相对孤立的悬远状态,投资少,拆迁也少,这是现代化的遗忘,也是大兴土木城市化的孑遗。金泽镇地处偏远,镇区南境抵着太浦河,与浙江省嘉善县的丁栅、大舜镇相望。镇区西乡的边界在元荡湖边,和苏州吴江区芦墟镇及昆山市周庄、锦溪镇毗邻。在青浦区里面,金泽镇东连西岑镇和莲盛乡,西北连着商榻镇。2001年,莲盛乡并入西岑镇。2004年,西岑、商榻二镇并入金泽镇。新金泽镇包括明清以来的金泽、西岑、莲盛和商榻四乡镇。
历史上,金泽镇处于青浦、吴江、嘉善三县交界处。1958年青浦县归属上海直辖市后,这里又成了江、浙、沪三省市的交会处,在三县、三省市的边缘,是典型的“三不管”地带。政府的“三不管”,意味着缺乏投资,没有建设。不受重视,发展停滞,避免了90年代以来的“建设性破坏”,未尝不是一种幸运。作为县(区)政府所在地的青浦镇,(61)整洁宜人的小桥流水全部拆毁,建造起低标准的当代建筑,丑陋拥挤,镇民们并无得益。反观金泽、朱家角、西塘、周庄这样仍然保存着不少文化遗产的市镇,还有可能修复、开发。近年来,市政府酝酿在这里安排建造大型旅游项目,镇政府在期待后发优势。
金泽镇,宋代初年始有史志记载。据《金泽小志》,金泽宋初属浙西路秀州华亭县,宋庆元年间,随华亭县属嘉兴府。元至元十四年(1277),华亭县升级,自为华亭府;十五年(1278),废华亭府,归松江府,属浙西嘉兴路。明万历三年(1575),江苏省松江府华亭县析置青浦县,金泽镇从此一直属于青浦县。1958年,为实施计划经济,青浦县划入上海直辖市,作为农业县解决大上海的粮食自给问题。金泽镇在宋、元、明、清时期就有手工业、商业、交通和服务业,镇上的人口大部分已经脱离农业。青浦划入上海市管辖后,金泽和青浦、朱家角、练塘并列为本县“四大名镇”,其余则为19个农业乡、1个渔业乡。(62)改革开放前,上海市政府一直把青浦作为农业县来规划。1999年,上海市政府施行“县改区”,青浦改制为市区建制,农业土地转为工业、住宅和市政用地。大规模的土地开发,国道、省市公路贯通后,开发区、旅游区、住宅区占据了大片田野,六星级的宾馆、破天价的豪宅不断建造,明清文人题咏连绵的“九峰三泖”,已经为“树小墙新”的大规模现代化建设所替代。
金泽的地位一直是镇,从来不是一个重要的行政中心。在中国古代,历代政府各级官员或贪图享受,或好大喜功,赋税都用来建造都城、省会、府治和县治城市,镇一级只是掠取,不作投入。按中国古代的传统礼制,县城是最低等级的城市单位,县以下无城市。(63)然而,明清时期江南地区的繁荣,却是在市镇一级自下而上发展起来的。民国初年,中央政府对市镇一级的管理仍然简放,换一句话说,江南市镇基本上是一个由商人、士绅和居民按照一定的社会伦理,协商治理的共同体,有自己的经济、社会和文化。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江南市镇是老百姓的天地,是一种自治的民间社会。明、清以降,江南市镇经济繁荣、社会富庶、文化发达,不是政府的政绩,而是市民劳作的结果。诚如费孝通(1910—2005,江苏吴江人)《江村经济》描述的那样:市镇是长江三角洲社会长期发展的基础。金泽镇,一个没有“封建”“郡县”设治经历的市镇,在“三不管”地带,靠着得天独厚的水路交通优势,加上镇民们的工商业才干,或许还有他们虔诚的宗教信仰,自强不息,维持着一千多年的繁荣。
金泽镇结束了千年繁荣,在20世纪衰败了。现在的金泽镇,是上海市政府管理的最低一级(街道、镇、乡)行政单位,镇政府设在镇东金中路2号,占地几千平方米,是镇区最大的新建筑。全镇辖区面积26.44平方公里,“距青浦城区22公里,距上海市中心66公里”(64),交通发达的今天,汽车从市区沿沪青平公路疾驰,仍然需要近一个小时到达。经过“开埠”(1843)后170多年的现代化,60公里之外的上海,崛起为亚洲最重要的国际大都市,长三角以上海为中心的城市化,改变了金泽镇的命运,太湖流域满天星斗般的小城镇,都以大上海为中心,重新定位。
上海开埠前,金泽镇已经衰落。按老人的说法,金泽的市面,元、明两朝更加繁荣。今天金泽镇的格局,明朝之前已经铺盖到了。河流纵横,舟行宋元故道;桥庙相联,都是明清旧物。清代之前,金泽是淀山湖流域的经济中心,跨越州、府、县,负责捕盗、安全、诉讼、税收等事务的淀山巡检司,设在本镇。清嘉庆《松江府志》载:“金泽,在四十二保,地接泖湖,穑人获泽如金,故名。旧置巡司于此。”(65)金泽镇曾经设司,可见商业繁荣,有大量税收。金泽经济的繁荣,优势在于交通。元代开辟海运,海港在太仓(清代转移到上海),大量货物必须经过金泽,出入江浙腹地。“元初张瑄、朱清督理海运,招致海舶,太仓称为六国码头,珠里西金泽镇当江浙之冲,设淀山巡司。明移治安庄,署在谢泽关,稽查关税。”(66)光绪《青浦县志·建置》亦记:“淀山巡检司旧署,原在金泽,明移安庄,并废。”安庄,在金泽镇区北面不远。清代淀山巡检司署移到了十几里外的朱家角镇,标志金泽镇的衰败。
清初朱家角(珠里)镇崛起,成为“青西首镇”,金泽镇衰落为一般市镇。光绪《青浦县志》记:清朝在金泽镇保留了明朝以来一直设立的税课局,“税课局五,一在小蒸,一在七宝,一在金泽,一在凤凰山,一在新泾,皆明初置”。上海和江浙地区的古镇,大多是明、清两代的建制,金泽镇却更加古老。这里的桥、庙、河塘、市镇有宋元时代的样式。古旧的金泽镇,仅一条“长街”就长达200多米。从保留至今的塔汇桥、林老桥、如意桥、普济桥来看,桥身所用的石料都是4米长、0.5米宽、0.3米厚的太湖青石。太湖石经历了宋朝“花石纲”“生辰纲”等劫掠,明清时期在江南本地已是罕见。金泽镇长街(上塘街、下塘街)、北胜浜街各大石桥,都遗有巨型湖石,其他江南明清古镇少见,也可知金泽镇在宋元时的繁荣。金泽镇,旧虽旧矣,破则破矣,论桥庙文化的历史还可以称雄江南。网上驴友感叹金泽是个风华绝代的垂垂老者,此言不虚。
魏晋以降,江南士大夫酷爱吟风弄月,题咏胜迹,曲水流觞。许多江浙名镇都出过翰林、阁臣、进士、举人,他们品评家乡的八景、十景……留在文集中。清代金泽乡人收集“金泽八景”,共有三次,分别是“古八景”:长湖、东岳观、莲社庵、亭桥、迎祥夜月、桑林春色、龙潭、古战场;“后八景”:薛淀烟波、三环夕照、云峰古刹、湾潭春水、百婆明月、远浦征帆、水村风柳、假山怪石;“新八景”:颐浩晨钟、石山晚眺、桑林春色、南桥夜月、龙潭垂钓、芦田落雁、雪漾征帆、三里耕归。(67)元代诗人牟寓居金泽,作《金泽八景》,其中第七首《凌云阁》:“高阁何人营,巍然出云表。宾主互登临,一览九峰小。”(68)金泽镇曾有高阁,登临远眺,松江府的“九峰三泖”一目了然。即使在富庶的江南地区,兴建高阁,欲比南昌滕王阁,登州蓬莱阁,上海大境阁……的城镇并不多。塔之外,尚有阁,可以看出元代金泽镇的建筑曾经辉煌。
当代金泽,以桥庙文化闻名。古代金泽与东南名镇青龙镇齐名,且都以寺庙众多著称。“金泽昔与青龙镇相埒。青龙有三亭、七塔、十三寺。金泽有六观、一塔、十三坊、四十二虹桥,桥各有庙。”(69)青龙镇以塔、寺闻名,信仰以佛教为主;金泽镇的桥、庙更多,佛教之外,各类杂祀异常发达。清代史学家顾祖禹(1631—1692,江苏无锡人,生于常熟)对青龙镇的兴衰有所评价:“宋时坊市繁盛,置巡司、税务及仓库于此,俗号‘小杭州’。及再经变乱,市舶之设又复迁徙,而镇荒落。”(70)青龙镇,号称“小杭州”,曾设巡司、税务、仓库和市舶司。金泽镇除了没有设立市舶司之外,巡司、税务和官仓都曾有设立,堪与全盛时期的青龙镇相媲美。青龙镇衰败之后,金泽和朱家角一起并称“青西巨镇”,市面延续到了清末。
历经沧桑,宋代兴起、明清延续的江南古镇,现在正处于历史上的停滞时期。金泽镇的市面生活,已经衰退到低于江、浙、沪一般市镇的水准。金泽镇已经不复骄傲,镇民唯一可以自豪的,就是他们异常活跃的庙会。确实,如果单以祭祀生活而论,金泽镇一年有两次香汛,农历三月二十八为“廿八香汛”,九月九日为“重阳香汛”,是上海郊区,乃至苏南、浙北星罗棋布的市镇体系中最为活跃的。香汛不止一天,前数日就开始,后数日才结束,一共持续七八天。难得的是,香汛正日,本镇杨震庙还举办传统方式的“老爷出巡”,把老爷真身抬出庙来,在全镇巡游,震慑厉鬼,安抚信众。此时,江、浙、沪各地的香客蜂拥而来,络绎于途,不下数万,20世纪90年代有些年份还超过10万。整个香汛期间,金泽镇政府组织庙会,招商设摊做生意。香汛期间的金泽镇,是一个具有异常活力的市镇,香火缭绕,洋溢着一股信仰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