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路神:秩祀,淫祀?
在金泽镇民的记忆里,镇区范围内在20世纪50年代还有一座“五路堂庙”。金泽镇的五路堂庙于明代建造,地点在周家圩。(77)然而,在清代《金泽小志》中记录的五路堂,位于国字圩。(78)五路神,即江南民俗中正月初五日(为了抢神,实际上祭祀从初四日晚上开始)迎接的财神爷。江南习俗,以五路神为主财神,关公、赵公明、陶朱公范蠡其次。清末上海人过春节,“拜年未了接财神,爆竹通宵闹比邻”。此即正月“五日,接五路财神,必用羊头”。(79)“文革”以前,初五迎财神的习俗已被革除。最近20多年,上海市区恢复了50年代之前的旧习俗,年初五子时中夜,大放炮仗,迎五位财神。青浦区新方志在记述民国本地民俗时说:“至年初四,店主接财神,店铺设香案,悬活鲤鱼,寓‘吉庆有余’。年初五,俗称‘五路财神日’,乡民提满水缸,以讨吉利;商店厂坊吃‘五路酒’,决定伙计去留,若‘榜上’无名,或铺上褥子被卷起一角,乃示意被辞退。”(80)这些正月初五的年节风俗,如卷铺盖、挑水缸,我们这一辈虽未经历,却耳熟能详。
20世纪80年代后,市场经济恢复,民俗生活随之开放,金泽镇也和青浦、上海及全国城乡一样,在初五日燃放鞭炮迎财神,但五路堂庙并未重建。庙被拆掉后,镇民们只是偶尔在旧址废墟上敬一些香,五路财神的样子,大部分江南人都没有见过,连五路神到底是五位还是一位也已经不清楚。金泽镇和全国各地一样,正月初五日接财神只是放鞭炮而已,并没有五路财神庙可以烧香。“失而求诸野”,有一种五路财神的形象,被日本人记录下来。乾隆年间,日本学者询问在长崎生活的江南商人,有图画本《清俗纪闻》。图中五路财神分两列,穿不同颜色的衣服,坐在红色的椅子上。“前列左黄衣,中橙衣,右绿衣;后列左蓝衣,右褐衣。椅红色。”五位神祇的服饰,是明代样式的官衣官帽。(81)
长江三角洲人民拜五路神为财神,在全国性的财神赵公明(玄坛神,三月十五日生日)、关公(关帝,五月十三日生日)之外,又别出一个区域小财神,作为本地人信奉的主财神,五路堂神是典型的江南民间信仰。然而,近30年来,全国各大城市都以年初五为接财神日,大放鞭炮,则江南之五路神已经成为全国范围内的财神。按清代道光、咸丰年间苏州人顾禄在《清嘉录》中的说法:“五日,为路头神诞辰,金锣炮竹,牲醴毕陈,以争先为利市,必早起迎之,谓之‘接路头’。”(82)关于五路神的来历,有不同的说法。《无锡县志》说,这位五路神“姓何,名五路。元末御倭寇死,因祀之”。(83)然而,《清嘉录》马上否定了这个说法,说五路神并非这位“何五路”,而是指“五祀”中的“行神”:“今之路头,是五祀中之行神。所谓‘五路’,当是东、南、西、北、中耳。”同治、光绪年间常熟人姚福均的《铸鼎余闻》采用了《清嘉录》的说法:“五路神,俗称为财神,其实即五祀门、行、中霤之行神,出门五路皆得财也。”(84)
清代学者给五路神戴上《礼记·曲礼》的帽子,称他是五祀中行神,显然是在用儒家经学把五路神合法化。五路是后起的民间信仰,与汉代经学相隔遥远,儒生们只是在经典中寻找依据,以便让淫祀得到祀典的承认。“五路”“五通”“五显”起源于唐代,流行于宋代,都是人格神,常常还是邪神。到了明、清两代,显然是有不同来源的五路信仰混合在一起,合并为“五圣”。故事体系发生了歧义,人鬼事迹有很大的不同。康熙二十四年(1685),江苏巡抚汤斌认为,江南人的五路、五通、五显、五圣都是一样的信仰,属于淫祀。汤斌《奏毁淫祠疏》说:“苏、松淫祠,有五通、五显及刘猛将、五方贤圣诸名号,皆荒诞不经。”(85)不分青红皂白,把所有五字头的神祇都判为“淫祠”。实际情况是:五路、五通等鬼厉信仰,在明代洪武年间已经得到官方肯定,而五显、五圣等旧神信仰,宋以来的朝廷也是承认的。当年,汤斌捣毁苏州上方山的五通庙,据说发现了明初道士张三丰的题碑:“肉山酒海,遇汤而败。”(86)民间传为谶语,说五通本来是合法的,“隳五通庙”是汤斌个人的意见。
五显神,明、清学者均以为起源于徽州婺源。弘治《徽州府志》记录:唐光启二年(886),婺源人王瑜在自家院子里见到五个神人,威仪如王侯,从一柱红光中下来,对他说:“吾当庙食此方,福佑斯民。”说完即升天而去。王瑜立即将家宅改为庙宇,每天祈祷,并上报朝廷,据说是得到了册封。“宋大观三年(1109),赐庙额曰‘灵顺’,权邦彦为记。宣和五年(1123),封通贶侯、通祐侯、通泽侯、通惠侯、通济侯,故称‘五通’。”(87)这就是五通的来历,最早的五通庙称为“灵顺庙”,由宋徽宗赐额。婺源灵顺庙,为五圣信仰的祖庭。在明代初年,五显神仍为官方承认,“洪武中,五显灵顺庙每岁四月八日、九月二十八日遣南京太常寺官祭”(88)。
明清时期,五显神滋生、演变出不同的说法。苏州城内有五圣阁,不属灵顺庙系统,而是“祀药师、大士、文昌、关帝、周孝子为五圣”。(89)据说是北宋淳熙初年修造,明万历、天启,清顺治、乾隆,历有善士续建,汤斌、沈德潜等还陪祀其中,可见五圣确有不同系统。同一神祇在信众中间传播,会有不同神迹的显灵,这种神谱变异现象经常发生。明清时期,江南人把五路神看作邪神,横行乡里,作恶多端,显然不是文昌、关帝等“五圣”。另外,郎瑛(1487—1566,浙江杭州人)《七修类稿》有五通摄人的故事,记录他们霸占良家妇女。(90)他弄混淆了,认为:“五通神,即五圣也。”(91)赵翼(1727—1814,江苏常州人)《陔余丛考》也认为:“五圣、五显、五通,名虽异而实则同。”(92)唐宋时期官方认可的灵顺庙“正神”,明清时期在民间混同为“邪神”。民间信仰的神祇并不确定,可以变异,这种时正时邪、忽正忽邪的特征,在历史上经常出现。
南宋朱熹时代,五路神已有劣迹。《朱子语类》卷三“鬼神”中,有朱熹和五路神的故事。徽州“风俗尚鬼,如新安等处,朝夕如在鬼窟。某一番归乡里,有所谓‘五通庙’,最灵怪。众人捧拥,谓祸福立见。居民才出门,便带纸片入庙,祈祝而后行。士人之过者,必以名纸称‘门生某人谒庙’”。朱熹不信邪,不去,结果当晚饮酒后“遂动脏腑终夜。……众人哄然,以为不谒庙之故”。朱熹虽然肚皮痛,仍坚持原则,不拜五通,回答说:“脏腑是食物不着,关他甚事?莫枉了五通!……某(朱熹)幸归此,去祖墓甚近,若能为祸福,请即葬某(朱熹)于祖墓之旁,甚便。”朱熹人在徽州,遭遇五通,不信五通能作恶,更相信祖先亡灵的保佑。如果不幸死掉,正好葬他于祖墓之旁。慎终追远,以求福祉,乃儒家所谓“鬼神之为德”,这是朱熹的态度。
五路神在地方祭祀分类系统中,一直列在儒教系统的“祠祀”,并不归入佛教、道教合类的“寺观”。元朝至元(1335—1340)初年,松江府从故都杭州分香,引进灵顺庙,是官方祀典中的合法信仰。“灵顺行宫,府治西南。神显灵于徽,望秩隆于杭。元至元初,府人仿杭,迎引会社,因筑宫祀之。国朝景泰中知府叶冕增修,成化间毁,知府王衡重建。”灵顺行宫被归在坛庙,属儒教。祠祀庙宇,官府春秋二祭,一般不设住持。但是,灵顺庙的香火很旺,“正统十二年,蓬莱道士李志道来主其祀事”。(93)从管理上来说,灵顺庙似乎成了道教,但从神谱来分辨并不是道教。松江府灵顺五显神经过道士管理后有了日常香火,李志道便改掉牌位,用道教塑像,香火更旺。“志道复募缘塑神肖像,于是祠宇一新,皈依云集,福利之及人其无穷矣。”(94)李志道推广五路神,将之与民间信仰结合起来,普及到县、镇、乡一级,这样的祠祀就和道教合体了。
五路神信仰十分庞杂,江南各地并非一致。不但有许多灵验传说,还有不同来源的五路混入。传说明太祖朱元璋梦见阵亡将士(一说是陈友谅旧部)亡灵来纠缠,以“五人为伍,处处血食,乃命江南家立尺五小庙,俗称‘五圣堂’”。朱元璋允许民间设立尺五小庙,供奉五位厉鬼,让他们不要作乱,以至五显大普及,结果就是邪神遍地。清代嘉庆年间,四川又新出一个五显,说是萧姓,“宋时人,一胎五子,俱以‘显’为派,长曰萧显聪,次曰显明,三曰显正,四曰显直,五曰显德。五显尤灵异,能降妖救难,故民争立庙祀之”。(95)显然是僭越了明初敕额“五显灵顺庙”的封号。同名、同音的神祇,在民间经常混同。例如青浦县南门有韩公祠,原祀明代万历年间本县知县韩原善,因为“韩寒音同,俗讹为‘寒热司’神”,(96)小孩发寒热者,前往求神。由于五显、五圣、五通、五路音、义混同,有的官府承认为灵顺庙,春秋二致祭;有的并不承认,只是放任其使用五通、五圣之名。宋人洪迈(1123—1202,江西鄱阳人)《夷坚志》记:“会稽城内有五通祠,极宽大,虽不预春秋祭典,而民俗甚敬畏。”(97)
在祠祀系统中,五路神的地位介于秩祀和淫祀之间。五路神在宋元时期合法,明代后期,五显、五路合流,迅速下层化,与民间邪神结合,但也未被取缔。朱熹当年对五显神的意见,是后世儒者对待淫祀的基本态度。朱熹说:“人做州郡,须去淫祠。若系敕额者,则未可轻去。”(98)朱熹对淫祀的态度是排拒,但不是镇压。问题是:经过历代敇额的祠祀太多了,几乎所有的人鬼祠祀都有赐额,如“东岳”,如“天后”,如“猛将”,如“二王”,如“五显”……儒学人士的尴尬暧昧态度,决定了儒教神谱有相当大的宽容度。
五圣是唐以来最重要的南方信仰,其范围在江苏、浙江、安徽、江西、福建、湖南地区。《夷坚志》记载:“大江以南地多山,而俗禨鬼,其神怪甚诡异,多依岩石树木为丛祠,村村有之。二浙、江东曰五通……变幻妖惑,大抵与北方狐媚相似。”(99)“南五通,北狐媚”,是中国信仰的一大特征。晚清文人宣鼎(1832—1880,安徽天长人)认为:“南人之崇奉五通,犹北人之信狐也。”(100)五通神就是典型的江南信仰,带有区域文化特征。康熙年间,河南人汤斌从京官外放到江苏巡抚任上,即行废淫祀,专打五路神。汤斌是康熙朝以理学整肃江南民心的名臣,整治江南的策略之一就是反淫祀,隳五圣。五显有过赐额,为灵顺,还曾经为官府春秋致祭。汤斌虽称“理学名臣”,他不问青红皂白的做法却违背了朱熹教诲。
其实,汤斌打击五圣另有目的,他要把所有的五通、五显、五路等祠祀神庙都改成清朝满洲人喜欢的武圣关帝庙。如此,五通问题的关键,就不在于淫祀,而在于它的江南信仰特征。康熙和汤斌,为打击江南的士风、民风,转移江南人的文化认同,将五通祠改为关帝庙。康熙《徽州府志》记:“(婺源)灵顺庙,一名五显庙,一名五通庙。……(本府)在城东北,(休宁)在芝山,(婺源)三所……(祁门)四所……(黟县)三所……国朝康熙二十五年,江苏巡抚汤斌奏毁天下五圣庙,遂多有毁其像,改为关帝庙者。”(101)关帝是满洲人在入关之前从关内迎去的主神,称“关玛法”,在满洲传统的“堂子祭”里与释迦牟尼、观音合为三祭。五通庙变为关帝庙,意味着把江南信仰改造为满洲认同,汤斌借毁淫祠为清朝制造意识形态,被江南人士谥为“清汤”。(102)
饶有意味的是,面对拆迁,遭受信仰打击的江南人,却不是用现代人的护庙方式来维权。史载,汤斌在苏州虎丘山隳五圣庙,遭遇反抗。然而反拆迁过后,待汤斌死去,他竟然被江南人视为神明,为五通神的克星。作祟的五通本来需要人管制,汤斌自己惹了麻烦,恶鬼缠上了他,从此他就是管制厉鬼的“人鬼”。此后,每当五通作祟,汤斌就被信徒拜求,求五通神去缠汤斌。俞樾(1821—1907,浙江德清人)《右台仙馆笔记》中记载了一个故事:“余门下士蒋泽山孝廉,至崇明县襄校试卷。事毕,观于文庙,见两庑先儒中汤文正公之位阙焉。问之学官,学官曰:‘此地旧有五通神为祟,民间被五通之祟者,辄向学中门斗言明,将汤文正公之位私自请去,供奉其家,则祟自去。历来如此。’”(103)因势利导,崇拜魔力,以毒攻毒,也是江南民众信仰方式的一种。
在青浦金泽镇调查,曾经在关帝庙前问香客:同是财神,五路和关帝、赵公明有什么分别?答案各异。有一次在状元楼喝茶,一位老年茶客的答案最有价值。老先生说:关公是武财神,范蠡是文财神,赵公明是正财神,五路是邪财神,邪财神也要拜的,不拜是要触霉头的。老茶客用通俗的说法,解释了他的人生哲学:不管文武,无论正邪,在社会上混,上下左右各路财神都要拜,都不能得罪,和气生财,识时务者为俊杰。回味起来,这些话颇能透露出传统江南人的财富观和价值观,可以瞥见江南城镇市民精神中的温和、精明、世故、现实以及“打不过它就投降它”的经常被人征服和统制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