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对话:中西会通之具
把中国宗教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就不会只是关注不同信仰之间的差异。相反,会通的理念会帮助建立对话的机制。站在水乡的桥头放眼金泽,镇中醒目的宗教场所,不是散居和隐藏着的小祠小庙,而是基督宗教的天主堂、耶稣堂,十字架高过所有祠庙寺院。这种情况用“宗教市场论”来解释,即为多教竞争,教会在争取信众“市场份额”。但是,如果用“宗教对话论”来理解,则是众教融合。我们在香汛、庙会上看见基督教的信徒在传教,倒也相安无事。民间信仰培育的宗教意识,为组织化的教会提供了基础。从此意义上讲,外来的宗教并不是征服本土信仰,只是利用原有的宗教观念,建立自己的神学和教会。外来的天主教、基督新教是这样,本土的佛教、道教和民间宗教之间也是如此。主张众教融合的学者,持有金字塔模式,以为不同宗教在基层信众之间难以沟通,各入各会,各信各教;唯精英人士因理性认识能力渐升,则最后在顶点相遇,融合在上层。(69)其实,众教融合也可能存在另一种梧桐树模式:不同教会就像同一棵梧桐树主干分出来的枝杈,多种教会在底层的信仰来源上也是相通的,或可以称为众教源通。
在汉人地区的不同信仰存在相当程度的一致性。中外学者定义中国宗教,原本可以有一条路径,把儒、道、佛三种具有明显“中国性”的本土宗教,与还处于“洋教”状态的伊斯兰教、天主教、基督新教、东正教、犹太教区分开来,统一建构为一种“中华教”。在印度,西方学者和当地学者合作最终把印度次大陆的婆罗门教、湿婆教、耆那教、沙克蒂教等不同信仰,归并为“印度教”(Hinduism)。在中国,本土宗教并没有被归并简化成一种“中华教”(Chineseism),而是顺应传统的“三教”称呼,重新划分和定义为儒教、佛教、道教的现代宗教。另外,又从三教之中各划出一块下层信仰类型的“迷信”,于是有了民间儒教、民间佛教等课题的设立。但是,从宏观的传统来看,它们不就是日常所谓的民间信仰、民间宗教吗?儒、道、佛三教分立,加上各种“洋教”的嵌入,就构成了中国宗教的杂色拼图。这样的划分固然方便承认各个教会的特殊性,承认它们的独立地位,但却掩盖了“中国宗教”的统一性。
中国宗教的多元化特征,不仅仅表现在“三教并立”“三教合一”,还有一个“三教通体”的问题。宋明儒学一直有一种三教合一的企图,试图把儒、释、道的教义合为一体。这方面的工作,中国哲学史领域的学者做了很多。其实,汉人宗教的同一性也存在于礼仪之中。三教合一不但合于教义,而且还合于祭祀、合于基层。如果祭祀时的三教通体现象在经典中看得还不是很清楚,那么回到基层,从金泽镇这样的民间祭祀生活来看,情况就一目了然——民间宗教是乡间最有活力的宗教,佛教、道教,还有儒教,都是在此祭祀传统的信仰本体上建立起来的。
在江南地区、长江沿岸和东南沿海等以汉人为主体的社会,民间宗教压过儒教,甚至佛教,是一个突出而稳定的现象。教育家蒋梦麟在《西潮》中说:“除了崇拜祖先之外,大家要信什么就信什么。上佛寺、拜神仙、供关公、祭土地,悉听尊便,没有宗教限制,也没有宗教迫害。你信你的神,我拜我的佛,各不相涉,并且还有把各式各样的神拼在一起大家来拜。这就是通常所称的‘道教’。如果基督徒肯让基督与中国神祇并供在中国的庙宇里,我相信村里人一定会像崇拜其他神佛一样虔诚崇拜基督。”(70)历史学家顾颉刚则说:“道教真是一个只有崇拜,没有思想的宗教。道教的经典我现在尚未能看,只是从苏州的玄妙观、北京的东岳庙领略一个道教的大意。”顾颉刚的道教,和民间信仰的祠祀没有区分,他熟悉苏州玄妙观,又调查了北京东岳庙,“这两个地方都是神道的总汇”,也是苏州人和“北京人的迷信的总汇”。(71)蒋梦麟和顾颉刚从批判和启蒙的角度,承认了“迷信”(民间信仰)确为中国人的基本信仰。
杨庆堃把中国宗教分为制度性宗教和分散性宗教。前者包括佛教、道教、会道门和帮会等,后者则是弥漫于社会生活中的民间宗教。至于两者之间的关系,他认为是“分散性宗教依赖制度性宗教发展其神话的或神学理念,提供神明、精灵或其他崇拜的象征,创造仪式和供养方式,以及对信徒和出家人进行专门训练。因此佛教和道教的信仰制度、神明、仪式和出家人被借用在分散性宗教的不同形式中,诸如祖先崇拜、民间神明以及道德-政治的崇拜仪式”(72)。按杨庆堃的估计,制度性宗教(佛教、道教、会道门、帮会等)为非制度性的分散性宗教提供了样板,让它们学习、模仿。这个估计是用静态方法观察明清时期的民间宗教,民间信仰挂靠佛、道教,佛、道教接管民间土庙。但是,从更久远的历史发展、动态互动来看,这个估计是不成立的。中国的民间宗教自古以来就有自己的神明、神祇、崇拜、祭祀方式,有相当固定的基本信仰形式。包括后来进入中国的伊斯兰教、天主教、基督教等外来宗教,也都在相当程度上适应了中国宗教的基本形式,所谓的“本色化”“中国化”,归根到底就是“民间化”。不是分散性宗教学习制度性宗教,而是儒、道、佛三教,借鉴和适应了民间形态的基本信仰。说起来,从儒教祠祀系统演变出来的民间宗教,才是现代宗教的信仰之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提出民间信仰是儒道佛在教义上的“三教合一”之外,在教制上表现为“三教一源”或“三教通体”。
现代中国社会改造儒、道、佛三教,按现代定义,废除了儒教,重建了佛教、道教两种当代宗教,民间宗教地位则还未定。中国人实践的现代性,导致了新的“三教相分”局面,既改变了宋明以来“三教合一”的趋势,也抑制了祠祀(民间宗教)的合法性。1927年,南京政府弃置天坛、社稷坛、先农坛、文昌庙、孔子庙之后,官方儒教系统的祠祀消失了。1928年,内政部颁布《寺庙登记条例》《神祠存废标准》;1929年,内政部颁布《寺庙管理条例》;1930年,内政部颁布《监督寺庙条例》,民间儒教系统的祠祀大部分都被废除了。(73)民间祠祀只留三皇五帝、孔孟关岳等神祇,宋、明、清朝进入官方祠祀系统的天后、城隍、东岳也都废除。然而,从实际情况看,民国时期列入废除标准的民间神祠并未遭到严厉禁止。金泽镇的东岳庙、杨震庙、总管庙等一直延续到今天;上海邑城隍庙则在强劲的现代城市社会制度中,发展为上海最重要的庙宇,中国现代道教改革运动的中心。
20世纪50年代中国大陆施行宗教管理,虽然没有让民间信仰登记为合法,但也没有严厉禁绝。只是在建立官方宗教协会的时候,不让祠祀中的“人鬼”信仰进入。佛教协会对窜入寺庙、原属于祠祀系统的妈祖(天后)、东岳、二郎、王母娘娘、黄道婆等信仰颇为尴尬,道教协会也对收留这些民间“迷信”的神祠表示为难。事实上,明清至民国时期的佛教、道教都管理了很多原属儒家祠祀的庙宇。金泽镇的颐浩禅寺至今仍然负责管理杨震庙。传统的儒、道、佛教并不排斥民间祠祀,而是包容、改造它们,汲取活力,获得财源。然而,清末以降,政府和学者“咸与维新”时,把大量民间神祇排除在三教体系之外,不加处理,造成了一个“失祀”状态。余英时先生有一个说法:制度化的儒教死亡之后,近代中国的儒家思想就变成了一种“游魂”。儒学失去了本体,倘若还想延续下去,就要“借尸还魂”。(74)儒教的近代死亡,在国家祭祀和国家制度(即“国教”)层面上看,属于政教分离和宗教退出的本义,是近代化之必须,儒教之本肯定不能建在这个“僵尸”(75)之上。但是,我们也不能就此说儒学、儒家、儒教,乃至佛教、道教以及其他中国宗教(伊斯兰教、天主教、基督教)就没有社会本体了。儒教失祀,失去的只是官方宗教的形式,未始不是一件好事情。宗教在社会,信仰在人心,从近30年的情况看,民间祭祀已经复苏,中国人的宗教生活仍然活着。民间宗教富有生机,这才是中国人宗教精神之本。
有宗教信仰背景的外国游客即刻就能发现:当代中国人仍然在祭祀着各种各样的游魂。江南信徒对于鬼神、魂魄、天界、地府的关注,是非常强烈的。即使移居现代大都市上海,这样的灵魂意识也只是转型,并没有消失。从金泽镇的杨震庙到上海市的城隍庙、玉佛寺、静安寺、龙华寺,我们看到对于灵魂、来世和超自然现象的关注,并非只是传统人、农村人和封建主义残渣余孽中间才有的事情。事实上,信仰隐藏于人性,初不分为儒教、佛教、道教,它也贯穿于伊斯兰教、天主教、基督新教。忽视不同宗教之间的共有意识,即人类信仰的共同性,一味突出宗教之间的差异性,这个偏颇思路于学术、于实践,都有相当大的问题。
当代天主教会吸取“中国礼仪之争”中的经验和教训,对中国人的祭天、祭孔、祭祖等祭祀礼仪更加宽容。2012年4月1日,清明节前夕,在上海市区西南某天主教大堂的入口处,看见一块“诸神相通”的立牌,副题为“为炼狱灵魂祈祷,献弥撒、拜苦路、念玫瑰经”。立牌的下部插有一两百张逝者的名片,印有照片、姓名、年龄、生平和事迹,类似于儒教、道教、佛教在超度中使用的牌位。上海天主教会把这种类似于超度的祭祀,称为“通功”。清明时节,以信徒的愿力为“炼狱灵魂祈祷”,从形式上看,和儒、道、佛的道场仪式依然是相像的,只是用炼狱之名代替了地府。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天主教信徒们仍然以传统的方式上拜祭祖先的亡灵,这种做法不是“中国礼仪之争”之后梵蒂冈教廷的一纸禁约能够管束的。“梵二会议”之后的天主教已经对本土信仰和祭祀网开一面。于是,现代化、西方化改造了鬼神信仰,而魂魄、地府、天堂等观念,也为现代教会提供了信仰资源。于此可见,中国古代的信仰情况是众教源通;当代的民间信仰则成为各种宗教都可以汲取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