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种佛教:士绅的力量

三种佛教:士绅的力量

荷兰莱顿大学汉学家许理和在《佛教征服中国:佛教在中国中古早期的传播与适应》一书中提出:经他研究南方佛教“汉化”(Sinicization)案例,中国佛教有别于印度佛教。许理和以为印度佛教的传播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三个不同阶层的中国佛教,即“宫廷佛教”(Court Buddhism)、“士大夫佛教”(Gentry Buddhism)和“民众佛教”(Popular Buddhism)。(24)佛教的“中国化”现象,早为章太炎、梁启超(1873—1929,广东新会人)、胡适(1891—1962,安徽绩溪人)等学者所重视,许理和先生因此对南方佛教的“汉化”(25)作出了更加细致的分析。三种佛教的划分具有启发性,对于理解中国佛教的复杂局面有庖丁解牛般的工具作用。(26)

许理和先生认为:印度佛教“作为整体移入中国是更晚的现象……被迫采取折中方式的中国僧人,不得不将其见解建立在不同时代和学派的各种繁复难解的大小乘经、律、论、符咒、传说之上”。由于印度佛教传播并不充分,南方汉人的信仰又很热烈,自然要调动本土资源来完善佛教。“所有这些因素都必定影响到佛教的完全汉化(即使是在僧人中间),影响到以中国姿态出现,为中国心灵所理解,转化成中国思想方式的佛教的形成。”(27)事实上,佛教在南方汉化以后,和民间宗教结合为民众佛教,将巫术、风水、魂魄、咒语、符箓等术数都吸收到自己的佛学中。同理,佛教也收编本土宗教的寺庙、神祇和祭祀,或者将民间神祇纳入自己的神谱,或者把佛教神祇塞入民间寺庙,使民众佛教走向本土化。金泽镇的颐浩禅寺与杨震庙,以及上海和江南地区延续至今的佛教与道教、民间祠祀之间的交叉渗透关系,正是这种汉化过程的表现。

颐浩寺不同于一般的江南寺庙,地处小镇,但是信仰资源并不单一。在历史上和传说中,颐浩寺与“宫廷”“士大夫”和“民众”都有关系。研究金泽颐浩寺,兴味之一就是一庙之内可以看到三种佛教的踪影。据说,金泽镇曾受到宋朝皇帝、大臣们的垂顾,颐浩寺似乎就有了宫廷佛教的痕迹。南宋理宗景定元年(1260),颐浩寺为巨商费辅之所建。费氏本镇人,笃信佛学,购入吕颐浩的故宅,建造禅寺。皇帝、大臣虔信佛教,捐献自己旧居改建寺庙,南朝尤甚。“宋明帝(439—472)以故第为湘宫寺,备极壮丽。”(28)梁武帝萧衍称帝后,把自己的故宅改建为光宅寺(508),至今保存在南京南城老虎头44号。(29)改帝王大臣故第为寺庙,也是宫廷佛教的一种方式。

吕颐浩(1071—1139,山东济南人)为宋朝重要宰相。按《宋史·吕颐浩传》,吕颐浩在宋徽宗时,先在燕京任河北都转运使。建炎元年(1127),高宗赵构(1107—1187)继位,吕颐浩在南方任职,任扬州、江宁知府,后累官至户部尚书。吕颐浩与张浚、韩世忠合力,在苏州(平江)、杭州(临安)、嘉兴(秀州)一带领兵抗金,为宋高宗迁都临安奠定基础。宋高宗任命吕颐浩为宰相,与秦桧在朝中分掌武文大权,“颐浩治军旅,桧理庶务,如(文)种、(范)蠡分职可也”(30)。吕颐浩主战,力谏在北方设藩用兵,与求和的秦桧不协,后挂冠而去。

《宋史·吕颐浩传》没有提到传主晚年的居址和归宿。南宋嘉定《赤城志·侨寓》有“吕颐浩传”,记载他是“济南人,字元直,元祐九年(1094)中第……”赤城,临海旧名,则吕颐浩挂冠后住在浙江台州,为寓公;嘉定《赤城志·禅院》另有“褒忠显迹院”,称“县西三十里旧名景福……绍兴九年,吕丞相颐浩家乞香灯院,遂改今额”(31)。吕氏后人将宋高宗表彰给吕颐浩的褒忠显迹祠堂,改为乞香灯禅院,则吕颐浩后人亦居于浙江台州临海。吕颐浩和金泽镇的关系如何,其实并不明确,需要考证。元朝文人牟《颐浩禅寺记》中并未说吕颐浩居住在金泽,记中有“夕惕朝兢,颐神养浩……以气养勇,塞乎天地之间,而为颐浩者”句,则“颐浩”者,就是理学所谓“颐养浩然之气”的意思。金泽镇和吕颐浩关系的说法,出现在清初,徐乾学(1631—1694,江苏昆山人)《饭僧田记》道:“淀山湖之西南,有地金泽,居民数千家,有寺颐浩,殿宇崇宏,相传南宋吕相故宅。”潘耒《募修禅堂记》记载:“金泽镇在苏、松之交,故有颐浩寺,以宋相吕颐浩营建得名,高宗尝驻跸焉。”(32)从南宋到清初已经500多年,其间必有很多坊间传说加入,而以吕相颐浩来命名颐浩寺,是晚出的说法。

可能的情况是,颐浩寺出名后,数百年间的文人士夫和金泽百姓合作,把不同历史传说串联起来,缔造传奇。传说宋高宗赵构迁都临安的时候,曾经驻跸本镇,在永安草庵下榻。“南宋皇帝宋高宗赵构南渡,在宰相吕颐浩护驾下,来到金泽,就认定是风水宝地。吕颐浩就在金泽建造了他的别墅,以后舍宅改寺。”(33)历史传说的特征是:时间越久,细节越多,“古史辨”学派所谓“层累的”古史谬说理论,于正史未必,于小说、传奇、演义却颇能解释。吕颐浩在太湖、淀山湖地区任知州,领兵众保驾高宗南渡,此为确实;吕颐浩在苏、松、湖地区留有遗迹,有过别墅、旧宅,宋高宗曾驻跸金泽,尚有待考证。窃以为颐浩禅寺与吕颐浩、宋高宗的关系属于附会,是该寺兴旺以后对宫廷佛教的攀附。

仅凭宋高宗、吕颐浩的传说,颐浩寺并不能归为“宫廷佛教”类型的大寺庙。颐浩寺非如白马(洛阳)、法门(扶风)、慈恩(长安)、少林(嵩山)、报恩(南京)、灵隐(杭州)等都会佛寺,有皇亲、国戚和大臣常年扶持;也不如五台山佛寺,隋唐以降,以迄清朝,历朝皇帝不断造访;更不似由皇帝故第改建的南京光宅寺、北京雍和宫喇嘛寺。颐浩寺事实上不属于宫廷佛教,它的信仰资源基本上来自民间。颐浩寺是中、下层人士的信仰,以中层特征更加明显。用士大夫佛教和民众佛教相结合的模式来概括颐浩寺特征,庶几近之。颐浩寺并不处于通都大邑,也不靠着名山大川,它是江南地区少见的一座既扎根于小镇,又富有士大夫精英意识的古刹。以一镇之信力和财力支持庞大而悠久的寺庙,实属不易,来自士大夫和民众信徒的支持,成为该寺长期发展的重要源泉。

与颐浩寺关系密切的士大夫,在宋元时期以赵孟为代表。从各种迹象看,《金泽小志》记录赵孟和金泽及青浦的密切关系属实。除了颐浩寺留有“不断云”石刻等物证外,赵孟在青浦还有很多遗迹。例如:至元三十一年(1294),赵孟为张之翰(生卒年不详,河北邯郸人,知松江府)《普照讲寺藏殿记略》书篆;至大元年(1308)三月既望,赵孟为牟《普照讲寺释迦殿记》书篆;至大元年五月望日,赵孟为牟《重修宝云寺记》书篆。(34)普照讲寺位于华亭县西(今松江区),离金泽镇东面仅十数里;宝云寺在华亭县亭林镇(今金山区),距金泽镇东南也只有数十里。赵孟“夫人道升,贞溪管氏女。溪距金泽二十里,松雪(赵孟)往返,多经于此。尝寓宜静院,夫妇遗墨甚多,惜多散失”(35)。因着夫人管道升祖籍贞溪镇(小蒸,与金泽镇东邻练塘镇西接,相距不足十里)的关系,赵孟往来于吴兴和青浦之间,与颐浩寺密切交往。

在明代,巨宦徐阶(1503—1583,江苏华亭人)与颐浩禅寺有密切关系。传说徐阶少年时常来金泽镇,拜镇绅吴一祝为师。罢官后,在金泽镇“置别业三所,时来憩息”。颐浩寺经济拮据,他“捐香火田二十三亩”(36)。万历元年(1573),朝廷决定复析华亭、上海县数乡,再设青浦县,治唐行镇。为建造青浦县衙门,官吏来金泽镇取材,要拆颐浩禅寺大士殿。危急时刻,寺僧向致仕在家乡的首辅徐阶求救,得到帮助,保全了寺庙。(37)为了震慑地方,徐阁老把殿见嘉靖皇帝时穿的衮衮蟒袍,连同家藏的吴道子《大士像》赠送给颐浩禅寺。颐浩禅寺建造了三间二层的有衮楼,专事收藏;还画了徐阶像,正堂高悬,以为弹压。(38)徐阶是严嵩的政仇,张居正的老师,退隐后权倾一方,成为颐浩禅寺的“大护法”。

另外,嘉靖年间的文人唐顺之(1507—1560,江苏武进人)、状元陆树声(1509—1605,江苏华亭人)也都来金泽镇颐浩寺捧场。唐顺之年轻时曾“侨居金泽,读书宜静院”,留下很多诗文,有七律《留宿金泽》曰:“澄湖乍夜雨初霁,骤觉春衫寒衣多;远浦草青归送雁,夕阳湖上坐微波。”(39)陆树声,本县朱家角镇人,官至礼部尚书,“为人端介,喜禅乘”。万历己卯(1579)年曾在金泽颐浩寺养病,寺僧体贴,馈以莼菜,飨其莼鲈之思,故有《吴淞风味册序》之作,其中有句:“己卯秋仲,予卧病长清静斋,颐浩寺僧饷于莼……”(40)可见陆状元与颐浩禅寺僧友情之深。

万历年间(1573—1620)是松江府经济、文化发展的高峰,各地文人士大夫经金泽镇,来松江府各县、镇、乡游历、交友和切磋。舟楫往来,在颐浩寺留下踪迹的著名文人还有王世贞、袁了凡(1533—1606,江苏吴江人)、屠隆(1542—1605,浙江鄞县人)、冯梦祯(1548—1605,浙江嘉兴人)、董其昌(1555—1636,江苏华亭人)。按《金泽镇志》记载,如上五位士大夫都在金泽镇留下了墨迹。万历十二年(1584),为刊刻《嘉兴大藏经》,管志道(1535—1608,江苏太仓人)、袁了凡、冯梦祯等人议定《检经会约》《刻藏凡例》《刻藏规则》等。按冯梦祯的《快雪堂日记》,冯梦祯和“管登之(东溟)、袁坤仪(了凡),凡十数人”,在“甲申(1584)、乙酉(1585)岁有校经之约”,(41)地点就在金泽镇颐浩寺。也就是说,颐浩寺是历史上最大规模藏经《嘉兴大藏经》的发祥地之一。

冯梦祯和袁了凡、管志道、瞿汝稷(1548—1610,江苏常熟人)、唐文献(1549—1605,江苏华亭人)、于玉立(江苏金坛人)、王肯堂(约1552—1638,江苏金坛人)等居士,协助紫柏大师(沈真可,1543—1603,江苏吴江人)和密藏法师(道开)一起刊刻《嘉兴大藏经》。苏、松、杭、嘉各府的僧人、居士和学人分工合作,大江南北的佛教人士,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在民间刊刻《大藏经》。金泽镇颐浩寺的住持净源上人,将寺院作为刻场,认领了部分藏经的刻版任务。(42)万历十七年(1589)十一月初二日,净源分刻的《诸经要集》竣工,冯梦祯等人按《检经会约》的约定,逢单月校经,来到颐浩寺校读该藏本。那一天,冯梦祯校读了集中的《诫女缘》。(43)

颐浩寺的背后是一大批文人士大夫,他们给寺庙以很大支撑。颐浩寺数度转危为安,起死回生,都与士大夫对佛教的支持有关。对此,冯梦祯在《颐浩寺义田碑记》感叹说:“噫!颐浩一刹耳,而国大臣、宰官、居士、长者、比丘,更数善知识,而后欲毁中止,方替转隆,谁谓兴废可委之数哉?”(44)冯梦祯提到的“大臣、宰官”应是赵孟、徐阶、陆树声、董其昌等级别的致仕京官;“居士、长者”应是唐顺之、王世贞、管志道、袁了凡、屠隆这些有好佛之名的地方士绅;“比丘”当然是一代代艰难主持颐浩寺的本地僧人。值得注意的是,所谓“大臣、宰官”都不是以在职官员身份参与颐浩寺的活动,而是以闲居家乡的地方士绅身份来赞助和保护寺庙。这样看来,颐浩寺的士大夫佛教特征更加明确。卜正民(Timothy Brook)教授在研究万历年代佛教的著作《为权力祈祷:佛教与晚明中国士绅社会的形成》中注意到,“士绅”可以进一步区分为“郡绅”(Regional Gentry)、“邑绅”(County Gentry)和“乡绅”(Local Gentry)。(45)颐浩寺的建造,由本镇士绅(“里人”)费辅之、吴进之发起,本是一个镇乡小庙。由于得到了全邑、跨郡、多省士绅的支持,由于多层次士绅社会的支撑,颐浩寺成为江南地区与苏州承天寺、杭州灵隐寺齐名的区域性大庙,冯梦祯看到的金泽镇颐浩寺“殿极壮丽,江南所无”(46)

地方士绅与佛教的关系,是一个以往研究较少涉及的题目。研究者都把士绅作为儒教社会一部分,分析他们与中央王朝的权力关系。卜正民教授指出:马克斯·韦伯在《经济与社会》等著作中,把“‘中国的官僚与印度的婆罗门’相提并论”,西方学者总是借助对种姓的理解,来理解印度的社会;通过对士绅的理解来理解中国的政治,(47)这是西方学者看待中国问题时的一种偏颇。按卜正民的分析,士绅社会不但支撑了以儒教为特征的上层权力架构,而且对在中、下层社会生活中非常活跃的佛教也有很大的影响。从万历年间江南地方活跃的“讲学”“谈禅”的风气看,不能从中央权力架构中获取权力的士绅们,通过赞助佛教寺庙、参与佛事活动而获取地方上的权力,卜正民称其“为权力而祈祷”(Praying for Power),情况确实。

中国士绅的地方意识,一般都以县为单位,地籍同县,称为“同乡”;地籍同府,则勉强称为“大同乡”。“大多数士绅都认可:县邑社会可能是他们有用武之地的唯一场所。”“寺院的捐赠,几乎完全是局限于县级范围内中、上阶层士绅的一种地方性实践。”(48)地方士绅一般都在自己的县里参加活动,谋取权力和地位,这个概括在一般的情况下是正确的。但是,在明清城市化经济特别发达的江南地区,士绅权力已经从县一级下降到镇一级。大量的碑刻、传记、笔记、方志资料证明:市镇是江南文人士大夫活动的基层单位。以青西地区为例,金泽镇、朱家角镇的佛教、道教和祠祀寺庙的活动,处处都有本镇、本县乃至外地士绅的踪影。颐浩寺以一个市镇寺庙得到了本地区士大夫阶层的广泛支持,活动有声有色,堪称“士大夫佛教”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