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浩寺模式:现代性问题
2011年4月30日,“廿八香汛”中,笔者访问了杨震庙管理人演智法师。演智身披袈裟,周旋于鞭炮喧闹、三牲俱全,还载歌载舞的香客中间,虽然兴奋,却也表露出尴尬。按现代中国的宗教管理制度,佛教、道教各有协会,民间宗教则没有组织。按现代宗教的定义,佛教、道教祭祀严格“用素”,民间宗教则延续祠祀习惯,仍然“血食”。现代佛教、道教及儒教之间有严格的教义区别,“井水不犯河水”。然而,杨震信仰并没有被本土的道教协会接纳;把它归为民间宗教,则会是一种半合法的信仰。青浦区宗教民族事务委员会把杨震庙交由当地佛教协会代管,可两者的祭祀方式“用素”“血食”完全不同。演智,皖南人士,闽南佛学院毕业,传承现代“人间佛教”,没有留在市区大寺庙,来到了偏僻的金泽镇颐浩禅寺,已是委屈。“无端更渡桑乾水”,又兼管一个非佛非道的杨震庙,不伦不类,很是茫然,他说:“常常不知道,前途在哪里。”
今天的佛教、道教协会都把祭祀“用素”作为与“封建迷信”相区别的重要特征。“血食”就是迷信,需要严格管理。金泽镇颐浩禅寺所属的青浦区佛教协会,设在朱家角镇西淀山湖畔的报国寺。该寺原址在明清时期是天帝祠,属儒教祠祀,民间至今仍称之为“关王庙”,庙前的小路也名为关王庙路。1989年,上海佛教协会玉佛寺把它收为下院,真禅法师按人间佛教规制扩建,陆续兴建大雄宝殿、观音殿,还顺应当地信徒需求,重修了民间信仰的药师殿、财神殿。但是,当地信徒坚持明清传统,用血食祭祀关老爷,令现任住持、区佛教协会会长昌智法师很难处理。昌智法师采用的办法是用墙体把关王庙和报国寺隔断,香客们从临湖一面上岸,继续用血食祭祀,与山门内的用素做法“井水不犯河水”。
演智和昌智的尴尬,其实是一个“现代性困惑”。一百年前,这样的困惑并不严重。明清制度中,在金泽镇这样的基层,庙宇宫观激烈竞争,佛、道之间经常转换。僧侣、术士接管和购买一座寺庙,并不介意它是佛教、道教还是民间宗教。血食、用素的区分,在江南地方寺庙也没有严格的区分。佛教僧侣把民间神祇引进寺庙,或者买下民间的宫观,保留神祇,搞“混合经营”。这种宗教混同的做法,在信界、教界、政界,乃至学界,都是认可的,并无限制。康熙年间,上海龙华寺除主殿供奉佛教主神外,侧殿设有三元祠、五通祠、张方伯祠,都是民间祠祀;(1)乾隆年间,佛教比丘尼购得上海县道教下海庙,新塑佛像后,至今仍然保留城隍、天后、财神、药神等神祇。(2)同理,基层道教也容纳佛教神祇。直到今天,上海豫园商城城隍庙内仍然供奉着佛教的观音和地藏菩萨。
上海徐家汇耶稣会禄是遒神父,清末在江浙地区作有关“迷信”的调查,他说:“如果你到苏北如皋县的泰山(东岳)庙去,可以看到道教和佛教的神互为关联地供在一起。祠庙虽然被定为道教的,却由佛教的和尚照管着。”在基层,佛教、道教和民间宗教关系密切,禄是遒总结说:“各属不同的教派,却肩并肩地被置于同一祭坛上,供大家崇拜。每个人都可在同一个庙宇里选择他自己的神,因此三教合为一庙,可称为‘三教合一’。”(3)事实上,明清时期的三教合一运动并不仅仅是教义融合,还有庙间渗透。三教合一士大夫思潮,其实也被基层庙宇信仰杂糅的实践推动往前。
江南地方乡镇志中保存了大量案例,可以说明儒、佛、道的祠庙寺观确实互有交涉。民国年间,金泽镇东邻相距十余里的练塘镇朱家庄有一座佛教静福庵,规制不小,“南向二进,各五楹”。在“庵前距十余步,面南三楹一棣”,还有一座土祠万福堂,“清顺治时建,祀保婴侯、永猛侯两土神”。土祠小,佛庵大,佛教寺庵收编了“两土神”以后,香火更加旺盛,乃至于“同治己巳(1869)、民国丁亥(1947),两次重修”。但是,“据村人谓:本村先建‘万福’,后建‘静福’”(4)。静福庵的香火是万福堂发起的;而万福堂又融入静福庵,堂庵一体,成为其组成部分。青浦练塘朱家庄村万福堂、静福庵的先后秩序以及它们之间的融合关系,正好可以说明一般民间信仰的原发以及江南体制宗教的包容。我们看到:在村、乡、镇一级的基层寺庙,儒、道、佛三教的界限相当模糊。在基督宗教影响本地信仰生活之前,江南信众并不严格区别教会,分清神祇;相反,传统的信众喜欢有更多的选择,喜欢对不同的教派和神祇作出适当的调配与混合;同样,儒、道、佛体制宗教也尽量包容民间宗教,援为信仰资源,借作香火扩展。
金泽镇的老人告诉我们一个故事,既符合官方“宗教和谐论”,也能比照为当代“宗教多元主义”“跨宗教理论”。金泽镇不只是“桥桥有庙”,安乐桥上还曾经“一桥三庙”,佛教、道教,甚至儒教都有。查《金泽小志》,时至清代,国字圩、位字圩交界处的安乐桥南堍,兼有“地藏殿”(汉传佛教)、“三官帝阁”(道教)和“葛仙翁祠”(儒、道教)三座宫观祠。“三庙”相互之间各不冲犯,都有自己的香客;大部分的香客也都是三座庙一起烧香。三座小庙无疑都是镇上信徒自发建立的,属民间庙。颐浩寺兴旺的时候,这三座宫观都由本寺僧侣经营。(5)另外,金泽镇儒、道、佛类型的寺观法事形式差不多,三教都做“签事”。“金泽多庙,大都庙内有签与签书,以颐浩禅寺、杨爷庙、府爷庙最‘灵’。”(6)颐浩寺属佛教,杨爷庙归祠祀,城隍府爷庙今并为道教,金泽镇的儒、道、佛三教,都求签,都“做七”,都做水陆道场……
离开金泽,回到当代,在上海市区最大寺庙玉佛寺,我们仍然能够看到很多跨宗教的现象。玉佛寺安远路正门南面的临街门面,开了很多小店,如风水、算命、锡箔、花圈……按照现代宗教学理念,这些民间信仰的翻新样式,相当于明清时期所谓“奇门遁甲”“符箓纸马”,今天学者一般以为归入道教更合适。对此“饭店门口摆粥摊”的现象,玉佛寺住持慧觉法师不以为忤,“信徒有要求,我们都尊重”,这是发自内心的宽容。这些信仰小店拓展了玉佛寺的“市场”,形成了当地的宗教氛围,和佛教互补,为大庙服务。在信仰互补问题上,寺庙、政府和信众三方都没有障碍。据此,我们看到:中国传统宗教在基层信徒中间,其实是“佛道不分”。三教合一,“一”于基层倘若按照现代宗教方式严格区分三教(儒、道、佛),则会有相当大的困难。
宋代景定年间(1260—1264),有本镇人费辅之创建颐浩寺,邀僧人道崇主持,其门徒如信扩建。该寺元、明时为盛,明正德《松江府志》记载:颐浩寺“虽杭之灵隐,苏之承天,莫匹其伟”(7)。颐浩寺名闻海外,引倭寇来犯。《金泽小志》记载:嘉靖三十三年六月十五日(1554年7月14日),倭寇“劫(颐浩)寺中大钟以去”(8)。劫走的大钟没有能够运走,留在了海边,后来移到了金山卫城城隍庙中。“倭寇劫去寺钟,遗金山卫海滨。至康熙初,僧子谋运归,不果。今悬于卫城城隍庙,里人许长康亲见之,镌有‘金泽颐浩寺钟’六字。”这口宝钟,“撞之,声极洪大,庙祝云:能闻十里”(9)。一钟一鼓,名寺之宝。失却了宝钟,颐浩寺的声名不复宋、元、明时那般远播吴越,而趋于衰败。
颐浩寺建在基层,自然有很强的民间性。同时,颐浩寺曾经列为东南名刹,地当舟楫往来之要冲,官宦旅迹不断,文人题咏众多,有很强的士大夫色彩。历经万历年间倭寇、顺治年间失火、1938年日寇造成的数次浩劫,以及1958年“大跃进”的部分毁坏,颐浩寺在“文革”前就已不复当年盛况。破败之后的颐浩寺仍然留着士大夫痕迹。按光绪《青浦县志》,颐浩寺曾有赵孟题额、文徵明题额。1992年,“文革”后重建大雄宝殿,赵朴初居士为题庙额,今存镇寺之古宝三件:一为数人合抱之宋代银杏树;二为元代牟的《颐浩禅寺记》;三为赵孟
亲绘图案之石刻“不断云”。不断云为赵孟
携夫人管道升(字仲姬,1262—1319,浙江吴兴人,祖籍江苏青浦)在颐浩寺歇息时专为本寺所作,是一段轻柔飘逸的云彩图案。寺僧筹款,刻为长40多米长接连不断的青石围栏,名为“不断云”。今残存仅20米,存于殿前,仍可证其为神品之作。
分析赵孟和颐浩寺的关系,可以看到士大夫在信仰意识上的三教合一。除了民间性的宗教混同之外,江南士大夫在处理儒教与佛教、道教的关系问题上也是兼容为主。赵孟
,宋太祖赵匡胤第十一世孙,书画成就极高。赵孟
元初出仕,仁宗拟为“如唐李太白、宋苏子瞻,姓名彰彰然,常在人耳目”的旷世奇才。后世学者把赵孟
和王羲之、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并列,誉为“书圣”。值得注意的是,赵孟
的艺术风格与其佛教、道教信仰多有联系。宋元之际的江南士人,信仰上不拘一格,教门间融会贯通,收放有致。赵孟
的写帖《洛神赋》《道德经》《玄妙观重修山门记》等,属于流露其道教信仰倾向的作品;画作《三教图》《轩辕问道图》《松石老子图》《溪山仙馆图》《玄元十子图》等,又是儒教、道教不分轩轾的图像作品;还有,在赵孟
的诗文集《松雪斋集》中,保存有大量与道、佛两界人士交往的作品,特别是《管公楼孝思道院记》《南泾道院记》等,可见赵孟
、管道升夫妇如何服膺道教。赵孟
《南泾道院记》称:“脱儒冠,着道士服,翛然独处,以颐性养神为事。凡田畴所入,悉以供土木工估。”
赵孟在信仰上兼跨儒、佛、道,有迹可循。赵孟
与佛教关系清晰,颐浩寺即为一例;他与道教的密切关系,则有松江、青浦的资料为证。《元史·赵孟
传》称:“孟才气英迈,神采焕发,如神仙中人。”元世祖忽必烈宠爱赵孟
,爱他的仙风道骨;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也赞美他“博学多闻,书画绝伦,旁通佛、老之旨,皆人所不及”,则赵孟
信仰绝非儒教、佛教两种,还有道教。赵孟
自号“松雪道人”“水精宫道人”,可见其自认为道教信徒,他常来松江城北道院,投奔族兄赵孟僩,所谈亦应为道教。赵孟
生平和青浦有极大关系,交汇点就在信仰。赵孟
被松江府丰富的“三教”资源所吸引,前来参悟。他常常往来于吴兴和松江之间,途经金泽镇时舟泊颐浩寺,一则因为其爱妻管道升原籍为青浦小蒸镇人,(10)二则因为他的族兄赵孟僩在松江府城道院北道堂隐居,“九峰三泖”之间有一批志同道合的道士、僧侣和儒生等三教九流的朋友。
赵孟僩出入于儒、道、佛之间,并不是单单的学理,而是带有信仰实践。万历年间云间名士陈继儒(1558—1639,江苏华亭人)《〈本一禅院志〉序》:“宋宗室赵孟僩,不屑仕元,托黄冠游云间,更名道渊。又五年,髠发为浮屠氏,再更法名曰顺昌,号月麓,又自号三教遗逸,改北道堂为本一禅院。”(11)陈继儒所说,对于赵孟僩在儒、道、佛之间迁延之关系,不甚明确。朱国祯《涌幢小品》的交代较为清晰,可为补充,其说:“赵孟僩,宋之宗室,年十七,及胄举,文天祥辟为参谋。天祥北去,居吴,依亲友以居。越十年,为道士,名道渊,居松江道堂。又五年为僧,名顺昌,因号‘三教遗逸’,改道堂为本一庵。”(12)按朱国祯的说法,赵孟僩和赵孟一样,都是初为儒生,继为道士(“道渊”),后为僧人(“顺昌”),儒、道、佛三教贯穿,自称是“三教遗逸”。赵孟僩在做了五年道士之后,将松江北道堂改名为本一禅院,或有三教不同,本则为一的意思。
管道升先于夫君赵孟四年,于延祐六年(1319)去世。《金泽小志》《青浦县志》都称赵孟
生前曾偕夫人同游松江,则赵孟
不只是丧妻辞官以后,独自前来青浦,必是在青年乡居时期,中年任江浙儒学提举时期,也经常来松江。赵孟
与松江府的密切关系,未见于《元史·赵孟
传》和《松雪斋集·赵公行状》。唯松江人士的记载确凿有据,且都和信仰有关。赵孟
在松江徘徊,先是道教,后为佛教。赵孟
到过上海七宝镇,题七宝教寺,有诗:“探奇来宝地,名刹冠丛林。院设机云代,经描吴越金。霜钟清绕鹤,池竹绿浮琴。投绂勘玄论,桃园莫浪寻。”(13)他曾引家乡的佛教高僧中峰法师到松江来讲学,事见《〈本一禅院志〉序》:“(赵孟僩)其族弟赵松雪孟数来访之,因请天目山中峰禅师至院说法。”(14)赵孟
还有很多遗迹存于松江,都与“三教”有关。新修《松江府志》记录近年来发掘的赵孟
遗迹多处。“文革”后,赵孟
书苏轼前后《赤壁赋》石刻重新现世,今存松江醉白池公园碑刻廊;1979年12月,松江青松石45号居民宅中,发现赵孟
书《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石刻;1980年3月,松江药棉加工厂(本一禅院旧址)发掘一幅石刻赵孟
自画像,今存松江区博物馆。(15)
从赵孟、赵孟僩在金泽颐浩寺、松江北道院出入于佛、道之间的案例看,江南地区的佛教和道教确有很多交叉。宋金时期在北方兴起的道教全真派,提倡三教合一,仿照佛教,主张出家修行。松江府道士一般为正一派,多本地人,在家行道。孟僩、孟寓居青浦、松江,“托黄冠游”,已经出家,且有自己的道院,更主张三教合一,应是属于宋末元初传入南方的道教全真派。(16)道教全真派和佛教尤其接近,都是素祭,都要出家,都讲修身,都做法事,都有庙产,两者之间比与儒教的差别要小得多。江南的佛教和道教,还有祠祀系统的各类庙宇,道教取佛教寺庙,佛教占道教院堂,竞争激烈,转换容易,赵孟僩、赵孟把松江北道堂转为本一禅院即为一例。
佛教、道教寺庙之间的产权、神名变更,历史上也屡屡发生,既有政府意志,也有民间行为。顾炎武《日知录》中有“改佛为道”一条,记录“宋徽宗大观四年(1110),停僧牒;政和四年(1114),置道阶三十六等;宣和元年(1119),诏改佛号‘大觉金仙’,余为‘仙人’、‘大士’;僧为‘德士’,易服饰,称姓氏。寺为宫,院为观,女冠为‘女道’,尼为‘女德’”。(17)陆游《老学庵笔记》:“政和神霄玉清万寿宫,初止改天宁万寿宫观为之,后别改宫观一所,不用天宁。若州城无宫观,即改僧寺。俄又不用宫观,止改僧寺。”(18)乾道六年(1170)六月初三,陆游从家乡绍兴到四川夔州履任,路过嘉兴府崇德县,夜航船“晚泊本觉寺前,寺故神霄宫也,废于兵火,建炎后再修”(19)。则宋徽宗改佛寺为道教的神霄宫,70年之后又被民间改回佛寺。宋徽宗信从神霄派道士林灵素(1075—1119,浙江温州人)的说法,祀长生大帝、青华大帝,并自以为“上帝(长生大帝)之长子”。皇帝把佛教寺庙改为道教宫观,民间渐渐又把它们改回佛教寺庙。大殿中间,佛教的三尊和道教的三清,形象、名号有别,格局则相同。
从江南地区寺庙宫观经常转换的传统来看,金泽镇颐浩禅寺方丈管理杨震庙的情况并非偶然。江南地区基层宗教生活中一个突出的现象是:佛教、道教和祠祀系统的大小庙宇既相互转换,又同时兼营。金泽镇之外,佛教协会代管、接管民间信仰的情况也存在。“文革”结束后,宗教管理部门落实宗教政策,顺应信徒要求,一些重要祠祀也和佛教、道教寺观一样得以恢复。土庙难脱迷信之嫌,烧香需要管理,干部们倾向于把祠祀土庙划归佛教协会。例如:1988年,金山县新农乡复建同治年间所建的五龙庙(20),改为五龙禅寺,保留施锷殿,由佛教协会管理;1995年,嘉定县曹王镇复建南宋淳熙年间所建曹王庙,这座定性为民间信仰的庙宇,改由佛教协会管理。(21)
还有一种情况是,一些基层土庙在历史上就是佛道合一,“文革”后恢复,也就顺应香客要求,在佛教寺庙里保留原来供奉的神祇。例如:1990年,宝山县罗店镇修复梵王宫,归为静安寺下院。该庙最早是明正德年间修建的真武阁,属于道教,光绪初年被认为佛道合一。(22)晚清、民国时期上海和全国最大的妈祖庙,即苏州河河南路桥北堍的天后宫,曾经也是由佛教僧侣管理。明、清以来,江南地区佛教力量一直强于道教,佛教的资源更充分。19、20世纪以后,在上海大都市里复兴的“人间佛教”也大大强于道教。在近代上海,道教的现代改造不及佛教成功,道教协会在学问、人事、影响力和动员能力上似乎都弱于佛教协会,因此在最近这一次的寺庙重建运动中,各地政府都倾向于让佛教协会出面,这是近期中国佛教发展远远超过道教的重要原因。
佛教如此频繁地“捞过界”,既说明了佛教在20世纪中国现代宗教格局中的强势崛起,也说明了传统三教(儒、道、佛)其实难以截然区分。换句话说,江南传统中的儒、道、佛家并非是三个西方式的教会,从来都不是完全独立的。神学思想上的异同先不论,至少在民间的祭祀生活中,儒、道、佛是共享着同一个祠祀系统的一体信仰。民间祠祀用传统的祭祀方式供奉各类神明(分为“鬼神”“魂魄”“厉鬼”“鬼祟”等),儒教、佛教、道教注意区分主要神祇和基本教义,儒取周、孔,佛取释迦牟尼,道取老、庄,但基层用香火、庙会等方法祭祀的时候差异并不大。更主要的是,在民间祭祀的层面上,儒、道、佛三家并不区别那些次要神祇,关公、城隍、观音、天后以及各类区域性的地方神祇都可以共享香火。近代佛教占据了道教和民间的观、庙,僧侣们加上自己的主神,然后都把原来的神祇作为次神保留下来,以吸引信徒。比如青浦朱家角镇圆津禅院和上海提篮桥下海庙,都由祠祀小庙转变为佛教寺院,寺院内至今都保留了原来的祠祀神祇。
2003年,青浦县金泽镇政府委托颐浩寺管理杨震庙。按现在干部的解释说,当时没有考虑道教协会,是因为颐浩寺有现成的僧侣住持。道教协会远在县城,日常事务不容易管理。于是,佛教又一次扩展了自己的地盘。佛教协会管理民间宗教,这个权宜之计的背后就是佛教作为现代宗教的强势地位。从现代宗教格局来看,正一派的青浦道教协会管理杨震庙更加合理;但是,从传统宗教格局来看,佛教也可以管理祠祀庙宇。这就是中国宗教需要讨论和解决的现代性问题。“颐浩寺模式”是政府借用佛教来统摄民间信仰,似乎是一个权宜做法,却在不经意间透露出当代江南宗教在基层信仰中仍然存在的“三教合一”特征。关于妈祖到底是道教,还是民间宗教;城隍神是归给道教,还是佛教,甚或就是民间宗教……这些划界问题,在现代中国宗教体系中远远没有得到解决。
颐浩寺住持法聚比演智年长,是苏北来此出家的外乡人,在镇多年,能说青浦方言,他对颐浩寺和杨震庙的复杂关系有更多思考。法聚法师以为颐浩寺模式未尝不可。法聚承认:杨震庙的香火,远远比颐浩寺兴旺。杨震庙的法事价格,要比颐浩寺贵一倍,颐浩寺要靠杨震庙。法聚表示:佛教代管的模式,本是政府的安排,到底把杨震庙归给哪家管理更合适,其实并不容易决定。杨震庙是“荤祭”(血食),道教和佛教一样都是“素祭”,杨震庙并不一定属于道教,说起来归入儒教祠祀似乎更合适。这样一笔三教糊涂账剪不断,理还乱。法聚还说:颐浩寺与杨震庙一体管理的模式,信徒们大致能接受。金泽本地香客大多数都在杨震庙和颐浩寺两边烧香,不分彼此。从香汛情况看,大部分远方香客从杨震庙开始烧香,然后顺塘河一路过来,沿途的小庙、私庙、旧庙址,一并都烧,一直烧到颐浩寺。“没有办法,金泽人和这个地方的香客,都相信老庙。”当然,也有不少香客严格区分杨震庙和颐浩寺。大约有30%的集体香客由香头掌控,香头说荤祭、素祭不能混淆,烧了杨震庙就走了。香头们受了现代宗教“三教相分”的观念影响,道、佛相分。颐浩寺做工作,端午、中秋会给他们寄粽子、月饼,争取这群苛刻的现代信众。(23)
近百年的宗教改革运动中,中国的儒、道、佛教有不同的命运。儒教被废除,复杂的情况可以再论。20世纪50年代以后,佛教与道教在政治干预下重组,经过学术界的不断研讨、反复定义,加上政府部门的竭力运作和管理,两教之间初步形成了现代关系,与宋、元、明、清时期的混同状况已经不能同日而语。在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意识形态中,佛教、道教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宗教。但是,颐浩寺模式让我们看到:即使在城市化、现代化的挑战之中,江南和上海地区的佛教、道教和民间信仰等传统寺庙,仍然没有完全按照现代宗教的定义,严格地区分各类神祇。在民间信仰层面,三教仍然不分,信仰还是混同。
佛教、道教和儒教,在教义层面确实并不相干,三方都“清理门户”,力图加以区别。儒教从权力政治的立场出发,将佛教、道教并列为“释道”,鄙称为“二氏”。这种关系表达了儒学占据王朝正统的倨傲态度,表明佛教、道教经常与下层信仰结合,儒教斥为愚夫愚妇之教。佛教、道教是体制化宗教,天然追逐各类信徒,包括下层民众。它们扎根基层,接近民间信仰。事实上,严格区分佛教、道教和民间宗教,常常很困难。除了华山、武当山、龙虎山、茅山、青城山、齐云山等道教名山有固定的主神、主庙外,大部分的道教宫观祭祀的都是地方神。一被赐额,一入祀典,即为儒教正祀;未获致祭,未载正典,就是民间淫祀,差别就是帝王之然否,官方之确认否。儒教通常使用祀典来掩饰自己的民间性,而道教、佛教则较为困难。佛教、道教之所以被儒教斥为“二氏”,就在于二者有着难以掩盖的民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