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王庙:礼失求诸野

二王庙:礼失求诸野

二王庙位于金泽镇北,在万安桥东堍偏北的地方,坐北朝南,与林老桥北堍的关帝庙隔河相对,曾是金泽镇上最重要的神庙之一。金泽老庙林立,二王庙后起,是清代后期才兴旺起来的一个信仰。香火轮流转,神有灵不灵,金泽镇的信仰热点一直在更替。宋、明时期香火鼎盛的是颐浩寺,民国是东岳庙,今天则是杨震庙。老人们说二王庙在明代就建造了,(65)但《金泽小志》中没有记载,可见晚至清代道光年间还不是镇上的主要信仰。民国期间,二王庙成为金泽最热的庙宇之一,乃至于扩为三进。山门口有石狮,大殿前有铁香炉。大殿供李冰父子,二殿为寝宫,安置李冰夫人、李二郎夫人。20世纪50年代,金泽镇二王庙未被上海市道教协会接收,神像被毁,三进二殿式的庙宇易为镇工会活动场所。金泽镇的老居民还记得,当年“五一”、国庆和春节的业余文艺演出在庙址举行。1970年,金泽镇粮管所扩建粮仓,二王庙被拆除。(66)

“二王”,一般是指四川都江堰的治水神李冰、李二郎父子。从江之头到江之尾,二郎神是流传甚广的全国性信仰。李冰治水的传说始于汉初,司马迁(前145—前87,陕西韩城人)《史记·河渠书》:“蜀守(李)冰凿离碓,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则用溉浸,百姓享其利。”据说,秦始皇始建李冰祠。《太平御览》卷七十四引《风俗通义》:“李冰为蜀守,开成都两江,造兴田万顷以上,始皇得其利以并天下,立其祠也。”李冰父子祠庙的爵号一直是“王”,后来衍生出来的李二郎,宋代曾封为灵惠侯,随后也升格为王。元代马端临(约1254—1323,江西乐平人)《文献通考·郊社考》记载,李冰祠在“蜀封‘大安王’,又封‘应圣灵感王’。开宝五年诏修庙,七年改号‘广济王’”。元朝,二王庙一直被官方承认,进入祀典,虽曾不断改变爵号,但级别仍是“王”。按王圻《续文献通考》:元至顺元年(1330),封李冰为“敷泽兴济通佑王”,李二郎为“承绩广惠显英王”。另据《清朝文献通考·群祀考》:“雍正五年,封四川灌县都江堰口‘通佑王’(李冰)、‘显英王’(李二郎)神。”历代受封的李冰父子均为“王”,民间以两神并祀,信徒称之为“二王”。

李冰是确凿的历史人物,李二郎却来历不明。《事物纪原》卷七:“(北宋)元丰时,国城之西,民立灌口二郎神祠,云神永康导江县广济王子。王,即李冰也。《会要》所谓冰次子,郎君神也。”大约在唐代,民间出现了李二郎神的信仰,但此“二郎”是否为李冰之子,还有疑问。(67)至少到了宋代,李冰、李二郎的信仰,始合而为一,“二王”并称。朱熹说:“今来现许多灵怪,乃是他(李冰)第二儿子出来,□□初间封为王。”(68)按《宋会要·礼二十》中的“郎君神祠”条目,“仁宗嘉祐八年(1063)八月,诏永康军广济王庙郎君神,特封惠灵侯,差官祭告”。则李二郎在1063年,由李冰庙的辅祭神升为居次要位置的主神。朱熹生活的宋代,二郎已经“封为王”,且明确是李冰的“第二儿子”,足证“二王”已经合并。(69)到了明代,神话人物杨戬窜入“二郎神”信仰,由于《西游记》《封神演义》的流传,二郎神的形象变成了头戴照妖镜,手持三叉戟,身后牵条狗的形象。(70)

四川、江南、岭南和华北祭祀的李冰庙参差不同。有的只祭李冰一神,有的同时祭父子两神;有的说李冰就是李二郎,有的则以李冰之子李二郎为二郎庙主神,有的更是把后出的杨戬尊为二郎神。二王庙的主神地位比较混乱,宋代列为祠祀的官庙,落到民间就按照信徒得到的灵验自行发展了。按老人们的回忆,金泽镇的二王庙并祭“二王”(通佑王、显英王)两个神祇,所以金泽镇所称二爷,不是二老爷的意思,而是两个老爷的意思。民国时期二爷的神像用木雕,并列在殿,殿上悬挂匾额“牧化黎民”。

明清时期,“二王”经常在江南显灵,为长江下游民众所崇奉。同一时期,李冰父子已经不为朝廷祭祀,未能列入祀典。“礼失求诸野”,曾经的敕祭逐渐转为一个纯民间的地方神祇。在调查中获知,民国时期金泽镇周围的乡镇,分布着众多二王庙。金泽镇的二王庙,只是四乡八邻的中心庙。非常可惜,因为这些乡镇二王庙大都是三尺小庙,属土庙,地方政府主持编写的方志并不收入这些小庙。清光绪五年(1879)纂《青浦县志》中无二王庙,光绪九年(1883)纂《松江府续志》中也没有二王庙。21世纪初青浦区新编乡镇志,《金泽志》等还是未将二王庙列入目录,只有金泽东邻西岑镇的《西岑志》记录了岑庄村有一座二爷庙,1958年拆除。(71)

在一般正史、实录、会典、通考等官书中,甚至在比较贴近基层的方志、笔记中,未必能记录和表现出完整的地方信仰状况。如果宗教学者只懂得运用传世文献,就会有盲区和缺陷。信仰的隐秘性、私人性和地方性,使得很多案例并不容易暴露在文献中。即使在信息发达的今天,真实的信仰生活也因为各种偏见,不能充分地呈现在公共领域。当代信仰状况需要宗教学家以田野调查的方式去研究,去“求诸野”。在金泽镇,我们听说有个二王庙,前往调查,果然发现在原址偏北的地方,出现了一座小小的二王庙,占地大约六七平方米,只比江南一般土地庙稍大,是信徒王金宝(女)于2003年私自复建的。

2011年4月24日下午3时,在金泽镇调查,巧遇二王庙女庙主王金宝。王金宝,40多岁,不是金泽本镇人士,住在离庙址3里远的乡下。她有3年时间生病,卧床不起。“二爷”托梦告诉她,要她建庙,否则疾病还要发作。求了二爷果然有效,王金宝于是奉旨行事,破财建庙。王女庙主的二王庙,庙门长、宽各1.8米,全庙正面也只有3米宽,2米高。庙门上沿,有极简易的手书题额,分四行:“二爷庙,清代建造;二王庙,二老爷皇叔;重建二王庙,2003年4月18日;重建人王金宝,负责人周兴礼。”(72)不是烧香日,用建筑钢筋焊造的格栅铁门把守,里面的老爷能见不能拜。两座神像的模样大致不错,和传统的记载差不多,戴官帽,穿官袍,脸白,须长。王金宝说没有见过原先的二王神像,现在的二王塑像,是根据镇上的传说做的。(73)

透过格栅铁门的空隙,看到庙里面贴着两份当年的助捐名单,列出捐款人姓名、捐款金额。数额都很小,大部分为10元、20元,有三四十人之多。一份“总计人民币壹仟玖佰肆拾元”,另一份“总计人民币贰仟伍佰零叁元”。另一边的墙上,贴出的是当年的支出表,有“三夹板100元、铝合金门窗500元、帽子50元、袍110元、鞋子20元……”(74)因为是私庙占用了公地,根据宗教管理条例,镇政府屡次取缔,将它平掉。王金宝用各种方式保住庙址,发动信徒轮流来护庙。信徒捐款,不但是襄助建庙,也是一种民意收集。她说:“你看,信的人蛮多的呀,大家侪来拜,好来邪气个。”对于私庙之不确定,她甚至表现出一种策略的潇洒,说:“拆,我呒没意见的呀。老爷缠牢我,我呒没办法。啥人拆,让老爷缠牢伊,我勿管了。”王金宝说,她真的是为了身体,老爷附了身才来管这份闲事。和王金宝有相似经历的人不少,都来求情、护庙、烧香、捐款,他们一大群人一起维持着这座小庙,自己管理,账目清爽。他们希望镇政府把这块以前就是二王庙的地皮留下来,最好也做成一个公庙,他们就可以合法供香了。

按目前的宗教管理条例,信徒们自己建庙,占用公地,竖立小神,是违规的。但是,因为王金宝庙主的积极努力,二王庙成功地获得了几十位、上百位信徒的支持,他们初步组织起来,类似于“庙宇管理委员会”。从财务上讲,庙主和信徒形成了一定的信托关系,必须用好每一分钱。庙主发动信徒参与二王庙事务,类似于初步的自治团体。从这些意义上讲,私庙已经有一定的公共性。王金宝说:她这个庙确实是私庙,所谓“私庙”,就是她自己要捐最多的钱,光去年就贴进去5000元。王金宝为二爷过生日,花5000元给他换新行头,帽、衣、裤、鞋,一应俱全,华丽漂亮。金泽镇的公庙就三座,一颐浩禅寺,二杨震庙,三总管庙。公庙由佛教协会主持,卖门票管理。颐浩禅寺2元、总管庙2元,杨震庙香火最好,卖5元。私庙不收门票,靠信徒捐款维持。传说私庙有50多座,镇干部也眼开眼闭。据王金宝说,香汛日有很多香客,拜完了公庙,再来拜她的二爷庙,带蜡烛、高香来,赚不到钱,但有些小善款。二王庙得到信徒们的承认,已经有了公庙的功能。

2003年,镇政府批准重建杨震庙,王金宝也申请私人出资,再在本镇企业主中间筹款,复建二爷庙。造到一半,镇干部来管了,要拆。王金宝说:“要拆侬拆,我不拆。侬拆了,二爷附了身上,侬自家倒霉,我倒是脱了负担了,让二爷缠侬。”据说该干部回家就生病了,没有再来管,王金宝就造了这间土庙。王金宝希望我们在二王的下一次生日,即2012年3月4日(星期天,农历二月十二日)再来,看他们烧香。但是,回来一查,二郎神的生日为六月二十六日。(75)当时忘记追问,不知道王金宝的“二爷生日”是从哪里得到的。鉴于“文革”前后,当地的二郎神信仰被禁止了近30年,40多岁的王金宝很难从上一辈信徒那里得到完整的二王庙信息,误记是可以理解的。从这个“误记生日”的案例,我们可以推知民间信仰的混乱是怎样发生的。2013年,投资本镇的文化创意企业“四民会馆”(嘉礼堂)重建了二王庙,更大更庄重,看上去像个官庙了。目前为止,镇政府还在宽容这座私庙,法外开恩。

王金宝“托梦建庙”的经历,是个人经验,追究她的心理真实性,应该是宗教心理学家做的工作。民间信仰的鬼神,有很多显灵方式,如托梦、圆梦、附体、招魂、扶乩、占验等。乡村民众,甚至现代城市人,很多都相信。这和文化水平、教育程度、城市化程度关系较少,而是与每个人的感受方式相关。按马克斯·韦伯的理论,一个人如果采取“Enchantment”(神魔)的态度看待周围世界,种种迷信的方式就会发生。著名教育家、曾任北大校长的蒋梦麟(1886—1964,浙江余姚人)描写过自己的少年经验,他对托梦、圆梦有实际感受。关于扶乩:“五十年前(1906年左右),我自己就通过巫婆与我故世的母亲谈过话,那种惊心动魄的经验,至今还不能忘记。”关于圆梦:“我听到过许多关于做梦应验的事,但是多半不记得了。我记得一个圆梦的例子是这样的:我的一位曾叔祖到杭州去应乡试,俗称‘考举人’。他在考棚里梦到一只硕大无比的手,伸进了窗子。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手,这个梦就被解释为他将独占鳌头的征兆。放榜时,我的曾叔祖居然中试第一名,俗称‘解元’。”关于托梦:“神佛、死去的亲戚朋友,或者精灵鬼怪,可能由托梦提出希望,请求或者警告。一位死了的母亲,可能要求她的儿子给她修葺坟墓。死了的父亲可能向儿子讨纸钱。”(76)

蒋梦麟的家乡和金泽镇一样,素称发达。即使把他们的信仰方式归为落后,“愚妇愚夫”们并没有阻碍社会进步,这类信仰更没有就此消失。江南地区拥有100多年中国现代科学、文化发育最好,城市化水平最高的大都会(Metropolis)。如把相信魔幻、神奇、奥秘都称为迷信,那么迷信在今天金泽镇信徒中,上海大都市居民中,乃至英国、美国等欧美后现代社会国民中仍然存在。看一看J.K.罗琳的草根作品《哈利·波特》以及好莱坞同名电影的畅销,就知道现代城市人心中,还存着Enchantment。蒋梦麟以为教育、科学、文化等现代事业改变着农村的愚昧、落后,所有的“迷信”将迅速消失,而实际上未必如此。民间信仰基于人性,占验、圆梦、托梦、算命、预言、星相等现象,在经历了100多年的现代化、城市化、科学化之后,仍然以改变了的方式(有时还是原来的方式),与科学、文化共存,一起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