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根柢”:江南祭祀的底色
唐宋以降之教门,儒、道、佛三教最为突出,或对立,或互补,或同构,史称“三教并立”“三教合一”,此为学者公认。但是,三教的渊源在哪里?三教当中谁是根本?哪一教更能代表中国文化?这种三教论衡问题,无法达成共识。三家在各自立场上“辩教”“护教”,为本教争地位,难有定论。时至近代,到了20世纪初年的新文化运动前后,出现了新的“三教论衡”。一方面,清代学术成就的累积,西方学术方法的引进,令学者们趋于“理性”;另一方面,新文化运动学者持“科学”立场,对传统三教都持批判立场,跳出了传统门户,另有一种“客观”。因此,20世纪初年“新青年”们提出了一些观点,值得重视。
戊戌变法以后,知识分子从上一代严复、康有为、章太炎的“保教”立场,迅速地转为否定传统宗教。戏剧性的转折,发生在1900年。义和团运动以后,学者对本土宗教的评价持续下降。辛亥时期的学者,或凭借上海媒体,或占据北京教席,主导舆论,传承学术。不数年间,《新青年》等杂志以科学名义,刊登批判中国宗教的文章,其篇幅不亚于以民主为主题的宣传文章。一般以为“新青年”们“反传统”“反专制”的矛头,指向“孔家店”(儒教),其实他们对待佛教、道教和民间宗教更为严厉,而以道教、民间宗教尤甚。这一时期,陈独秀(1879—1942,安徽怀宁人)、钱玄同(1887—1939,浙江吴兴人)、周树人(鲁迅)、周作人(1885—1967,浙江绍兴人)、许寿裳(1883—1948,浙江绍兴人)等人,都认为道教和民间宗教才是中国文化的底色,并且拖累了中国文化的进步。用鲁迅的话说,“中国根柢全在道教”。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钱玄同是《新青年》作者群中具有学术影响力的人物。1918年5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5号钱玄同《随感录》一文,有“最野蛮的道教”之说:“民贼之利用儒学以愚民,而大多数之心理举不出道教之范围。”(1)钱玄同把儒学归作上层统治术,核心是“专制”;把道教当成下层信仰,特征是“愚昧”,这个说法在“新青年”中迅速流行。同年7月《新青年》第5卷第1号有陈独秀《随感录》,其中说:“吾人最近之感想:古说最为害于中国者,非儒家,乃阴阳家也(儒家公羊一派,亦阴阳家之假托也)。一变而为海上方士,再变而为东汉、北魏之道士,今之风水、算命、卜卦、画符、念咒、扶乩、炼丹、运气、望气、求雨、祈晴、迎神、说鬼,种种邪僻之事,横行国中,实学不兴,民智日塞,皆此一系学说之为害也。”(2)批判道教和民间宗教,陈独秀受到了钱玄同的影响,且更为激烈。
五四学者区分儒、道、佛,却还不常使用“民间宗教”概念。陈独秀批判民间愚昧,冠用“阴阳家”,其他人则用“道教”“萨满教”等统称后来所谓“民间宗教”,并认为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大的负资产,危害甚于儒家。在教授们的影响下,北京大学文学院的学生对道教的评价也相当负面。北大新潮社成员顾颉刚说:“道教真是一个只有崇拜,没有思想的宗教。道教的经典我现在尚未能看,只是从苏州的玄妙观、北京的东岳庙领略一个道教的大意。”顾颉刚熟悉家乡苏州的玄妙观,又调查了北京东岳庙,“这两个地方都是神道的总汇”,也是苏州人和“北京人的迷信的总汇”(3)。没有读过道教的经典,也不追究道家的渊源,就认为它没有思想,宫观里的神道法事,就是迷信了。
把儒教定性为上层专制学说,把道教定性为下层愚昧行为,有很大的问题。事实上,儒教祭祀深入民间,是社会基层,绝非仅仅是一种上层统治学说;而道家、道学的理论精湛,为明清士大夫思想的精髓,却被当时的思想家以及后来的学者排除出道教范畴,长期忽视。新文化运动中,民主的锋芒集中在“孔家店”(儒教),清理儒教中的专制;科学的矛头对准了迷信(道教、民间宗教),批判道教、佛教、民间宗教中包含着的愚昧,都是有的放矢。把“科学”“民主”列为中华文化现代性的核心并不为错,但忽视儒教在民间社会的积极作用,略去道教对上层精英思想的正面影响,切割以后,一味批判,割裂了儒、道、佛教传统。批判并不解决问题,否认儒教、限制道教、取缔民间宗教,造成了中国现代思想体系的单质化以及社会结构上的失衡。不经意中出现的反例是:新文化运动对佛教的批判力度弱于儒教;政治运动对佛教的打击也比道教、民间宗教宽松,结果中国20世纪佛教在上海、台湾等地成功转型,渐趋复兴,成为现代宗教,远比儒教、道教继续腐朽、衰败的命运好得多。
20世纪学者对传统宗教(儒教、佛教、道教、民间宗教)的摒弃,与义和团的迷狂行为以及对义和团的反思有关。陈独秀在《克林德碑》(1918年)中说:“造成义和拳的原因,第一是道教;……第二原因就是佛教;第三原因就是孔教;儒、释、道三教合一的中国戏,乃是造成义和拳的第四种原因;最近第五原因,乃是那仇视新学,妄自尊大之守旧党。……以这过去五种原因,造成了义和拳大乱。以义和拳大乱,造成了一块国耻的克林德碑。”(4)归咎义和拳,宗教是祸首,而道教、佛教、孔教排列为第一、第二、第三。“流质多变”的梁启超经常附和年轻学者的观点,他说:“做中国史把道教叙述上去,可以说是大羞耻。他们所做的事,对民族毫无利益,而且以左道惑众,扰乱治安,历代不绝……”(5)这种“羞耻感”,迫使新派知识分子与之切割。
认为义和团把民族拖进深渊,拳民迷狂使中国宗教声誉扫地,学者痛定思痛,当时的反思是及时的。但是,将反思本质主义化,把地方宗教中暴露的国民性缺陷统括为中国文化的本性,确实是以偏概全的做法。鲁迅、周作人兄弟曾分析道教(周作人定义为“萨满教”),颇以为道教而非儒教,才代表中国文化传统。鲁迅在1918年8月20日给许寿裳的信中说:“中国根柢全在道教,此说近颇广行。以此读史,有许多问题可以迎刃而解。”(6)另外,鲁迅还有一篇《小杂感》说道:“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7)1925年9月2日,周作人在《萨满教的礼教思想》中表达过类似的“道教根柢说”:“中国据说是礼教立国,是崇奉至圣先师的儒教国,然而实际上国民的思想全是萨满教的(比称道教的更确)。”针对北平学术圈内流行“中国无宗教”论,他还说:“中国绝不是无宗教国,虽然国民的思想里法术的分子比宗教的要多得多。……要研究中国,须得研究礼教;而要了解礼教,更非从萨满教入手不可。”(8)
儒教,还是道教,堪称中国文化的“根柢”?还有,这些宗教因素,哪些是积极的,哪些是消极的?这些都是很有价值的“现代性”问题。近百年内,这些问题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讨论,论者就轻率地得出了结论,导致“中国无宗教论”“儒家非宗教论”盲目流行,影响至今。道教被选中作为中国根柢,并不是荣誉,而是要为中国文化的愚昧落后承担责任,但这一观点仍然承认中国有宗教。当代学者重拾此问题,断章取义,拿鲁迅“中国根柢全在道教”来表彰道教,确属不智。(9)“新青年”对中国文化之宗教底色的讨论,犯了急于切割,乃至于根本上否定的错误。世界历史上,各大宗教都有过错,都曾经狂热、迷信,甚至作恶,这是一件需要正视,但并不需要感到特别羞耻的事情。况且,佛教、道教和民间宗教在中国社会的上下层、南北方、各时代有很复杂的表现,不能本质化地一概而论。就义和团而论,可以说北方“坛”“盟”“会”“社”形式的集体信仰“愚昧落后”,但它们和江南以个体信仰为主的分散崇拜并不相同。庚、辛之年,香火更旺,寺庙、宫观、祠祀更加繁多的江南宗教并没有卷入宗教性“迷狂”。“新青年”以整体性(Generality)思维,把所有宗教形式的社会生活不加分析地一棍子打翻,是五四思想的一个大失误。
“新青年”们一度把道教、民间宗教作为中国人的基本宗教,这个说法可以重新考虑。就其反省而言,华北民间宗教一度被用作义和团的工具,但就此把中国宗教都归为“迷信”则过于极端。然而,“中国根柢全在道教”的批判性说法,确实揭示了中国宗教的一些基本特征。汉族人信仰的基本特征来自本土宗教,而不是外来宗教,中国宗教的“坏”与“好”,中国人都必须直接面对,坦然接受。“五四”以后有一个流行的观点认为:中国文化中的宗教不发达,简直就是没有;有之,亦为外来宗教。钱穆在《现代中国学术论衡·略论中国宗教》中说:“中国文化中,则不自产宗教。凡属宗教,皆外来,并仅占次要地位。其与中国文化之传统精神,亦均各有其不相融洽处。”(10)这样的说法含着一种遮遮掩掩、曲里拐弯的自卑,以宗教为耻,更以本土宗教为耻。这种羞耻感迫使人们在把“愚昧落后”的道教、民间宗教归为“迷信”之后,立刻宣布:中国本没有宗教;如有宗教,也是外国传来的。和“中国根柢全在道教”相比,20世纪30年代流行的“中国无宗教”说法,通过去宗教来确立中国文化的“理性精神”,却明显地带有粉饰和逃避色彩。
“中国根柢全在道教”的说法,源自章太炎先生的“古文经学”理论。章太炎秉持完整的儒教理论,本不轻易断言“中国无宗教”。在《訄书》(初刻本,1900年)中,章先生讲“冥契”“封禅”“河图”“干蛊”,将这些祠祀传统的祭祀制度作为中国宗教的基本形式,并与世界各大宗教等同:“生民之初,必方士为政。是故黄帝相蚩尤,而禹、益以庋县治山。日本之天孙,印度之仙人,西方犹太之礼金牛,此五洲上世之所同也。”(11)1904年,章太炎在东京再版《訄书》(重订本),对汉人“原教”提出了更加系统的看法,反对基督教传教士散布的“中国无宗教”的说法。章太炎说:“观诸宣教师所疏录,多言某种族无宗教者,若非洲内地黑人,脱拉突非古野人,新基尼亚野人(亦名穆托)。箸于拉备科所上文牍,辄言建国时未有宗教,而后稍事幽灵崇拜。然人类学诸大师,往往与是说拒,咸知以宗教者,人类特性之一端也。”(12)章太炎倡导国学,知悉儒教,力行宗教革命。还有,他在上海、东京阅读欧洲宗教学、人类学家的最新著作,知道传教士所持“中国无宗教”论的是一种过时理论。然而,20世纪大部分中国学者没有关注宗教学、人类学、社会学的进步,他们摭拾基督教中心主义的观点,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章太炎“东京讲学”(1908)期间,钱玄同、周树人、周作人等人均在座聆听。太炎先生的“国学”对他们影响重大。这一代从江南文化深处走出来的新派读书人,自1906年废科举以后,受西学,论国学,讲维新,对中国宗教有着经典和实践的双重体验。太炎先生《訄书》中人类学视野的中国宗教观,原来是为了“提倡国粹”(13),整理汉族文化传统,为革命以后建立汉族政权体制做准备。然而,辛亥革命以后“新青年”绝望于时政,自然地将前辈先生以国学为标签的建设理论转为一种社会批判学说。他们认为,中国宗教,包括江南的民间信仰,都不能应付20世纪新潮流,需要改造。鲁迅在小说《药》中对家乡镇民华老栓迷信人血馒头的批判;在杂文《父亲的病》中对本地中医陈莲河谋财害命的控诉,都表现出那一代人对于传统信仰的绝望。
以儒家经学和当代宗教学、人类学的观点来看,鲁迅等“新青年”把道教、民间宗教、萨满教归为“中国根柢”是有道理的。但是,他们就此对中国宗教展开的批判,却含着过激和偏颇。中国宗教的根源确实在于它的民间性;民间生活中的宗教性,肯定影响了中国人的国民性;落后的国民性当然也是腐朽政治的一层社会土壤。但是,中国宗教以及它们背后的中国文化(“国民性”)在多大程度以及在哪些环节上要为大清帝国的腐朽落后埋单,这是需要宗教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和政治学家一起好好研究才能立论的。可惜当时中国学术体系中还没有这些学科,“新青年”们是凭政治激情和生活直觉来判断。或者说,我们可以理解“五四”一代人的理想主义,也明白道教、佛教、儒教、民间宗教曾经对他们构成了障碍和压迫,更不否定他们的言论中间包含着真知灼见。但是,这些“急迫之论”,在一百年后拿来作为科学论断时,一样也需要认真分析,谨慎甄别。
从“新青年”的眼光看江南宗教,江南地区类似金泽镇这样的民间宗教肯定会被划入“愚昧”“迷信”“落后”的范畴加以取缔改造的。但是,就“新青年”们对国民性的反省而言,一个明显的现象是:庚、辛之际华北平原民间宗教“坛”“盟”“社”“会”活动泛滥时,江南地区民间信仰没有卷在其中。非但如此,从“南昌教案”(1862)到“义和团”(1900),江南民间信仰在西学东渐中表现得相当温和,对外来的天主教、基督教虽有抵触,但并没有用愚昧落后、盲目排外的方式来表现。几十年间,上海、江苏、浙江境内,尤其是在长江三角洲地区的城市、乡镇,“江南无教案”是一个突出现象。(14)“新青年”们因反省义和团而对中国宗教所作的批判,本针对“仇视新学,妄自尊大之守旧党”,在江南地区属于无的放矢。
就封建迷信阻碍社会进步而言,江南的民间信仰也不是十分保守。这是由于中国传统宗教的弱组织状态决定的,并没有什么教会来维持不合时宜的意识形态。江南是清末洋务、改良、维新和革命运动的核心地带,同治以后,地方士绅和民间人士倡导的移风易俗活动不断推进,并呈现与西学调和的态势。上海和江浙地区的中下层社会结构一直在调整。佛教、道教、民间宗教都在以上海为中心的工业化、都市化和城市化的压力下,从事着现代化的改造。说江南地方迷信妨碍了现代化建设的人,常常举1876年上海地方当局拆除淞沪铁路做例子。李鸿章曾指责修建铁路为“凿我山川,害我田庐,碍我风水,占我商民生计”(15)。表面上用传统风水意识拒绝铁路,实际原因却是最后点明的——“占我商民生计”,是利益之争,而非信仰之争。在江南,当现代器具有利于国计民生时,“迷信”让位于“科学”,“传统”融会于“现代”,这样的事例比比皆是。上海商人的同业公会,早在乾隆年间接管了邑城隍庙的庙会事务,并顺应租界的发展,在南市地区割除旧习,推行自治;(16)在我们观察的青浦金泽镇、朱家角镇,分别于1912年、1902年开设电厂,早早地进入电气时代。古镇的码头上开设了轮船招商局的航线,佛教、道教寺观的法师、居士、镇绅、乡绅们则与上海华洋各界接通关系,开始了人间佛教等宗教改造运动。(17)江南地区的传统宗教和民间信仰的保守行为,并没有“新青年”们夸张的那么大。“新青年”们没有看到江南民间信仰中隐藏着温和多元、渐进改良的特征,这是五四启蒙思想的失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