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岳大帝:从朝廷到地方
金泽镇的重要寺庙,宋代、元代以颐浩禅寺最为重要,清代和民国期间则是东岳庙。20世纪50年代金泽镇的“老爷出巡”,仍是以东岳大帝为首。东岳大帝,汉代以来为东南民众的“冥司之主”,管理人的魂魄。顾炎武指出,佛教有死后归去“西天”的说法,但更早的概念是“东岳”。“东岳”,即泰山,是集聚汉人死后魂魄的地府。泰山,是东南民众在佛教地狱之前的阴间信仰。民国期间,金泽镇的东岳庙和杨震庙毗邻,规模相似,都作为阴曹地府所司来崇拜。20世纪50年代后,庙产被金泽中学占用。2000年后,金泽中学移到庙基西面,在靠近公路处建造新校舍,中学原址上复建庙宇。然而,复建的仅为杨震庙,东岳庙还未恢复。在青浦及上海范围内,复建传统祠祀的情况各不相同。2000年,金泽镇杨震庙复建的同时,白鹤镇也批准复建施公庙。宗教管理部门并不是根据宗教学原理决定哪一个神祇可以复建。按学者的看法,东岳神曾经敕封,历史上曾归道教管理,更有影响,应该先建;杨震庙、施公庙则是地区神祇,迹近“土庙”,应该排在其后。宗教管理部门则认为:满足民众信仰需求更重要,信徒们多求哪一个“老爷”,就首先批准复建。在这个问题上,一般学者秉持教条意见,管理部门则采取务实态度。
东岳庙,官称“岱庙”“泰庙”,祀东岳泰山,主神为“上帝之孙”,简称“天孙”。吴方言区简称东岳庙为“岳庙”,今上海松江区东岳庙仍称“岳庙”,实为“嶽庙”。因为在江南地区,岳飞庙也称“岳庙”,如杭州西湖岳飞坟前的岳王庙简称“岳庙”。青浦青龙镇有“岳庙”,民间误认为是“嶽庙”,(1)拜之甚虔。两“岳庙”同称,含意不同。“岳王庙”乃儒教忠烈祠祀,“东岳(嶽)庙”有时归为儒教“坛庙”类,有时则归为道教“宫观”类。(2)今天一般学者都将之归为民间信仰。东岳庙的身份在民国以后不能确定,儒、道、佛教均有沾染,今天仍然难以归属。其实,东岳神曾为国家级的官方祭祀,在唐、宋两代为皇室所信。唐开元十三年(725),玄宗“封泰山神为天齐王,礼秩加三公一等,近山十里,禁其樵采”(3)。宋大中祥符六年(1013),真宗为泰山神“天齐王加号仁圣,各遣使祭告”(4)。1009年,宋真宗扩建汉、唐所遗之“岱庙”,专奉“东岳神”。泰安岱庙天贶殿为仅次于故宫太和殿、曲阜孔庙大成殿的“第三大殿”。东岳庙有极强的官方色彩,绝难以“民间”概之。
泰山地府信仰从民间方术而来。钱锺书(1910—1998,江苏无锡人)《封禅书》论周代沿海人民有仙境的想象,一在海中蓬莱,一在东岳泰山。相比周代海上“三神山”(蓬莱、方丈、瀛洲)之信仰,秦汉民众、方士和帝王对于陆上泰山之信仰,是较晚出现的一种崇拜。钱先生先证蓬莱,后说泰山,认为汉族的泰山信仰,与死后灵魂联系起来是汉代以后的事情,“然以泰山为治鬼之府,死者魂魄所归,其说亦昉于汉”。汉代以后,“泰岱之效,不减蓬瀛。东封即可,无须浮海”。(5)蓬莱之后,更有泰山,中原人民不须渡海,改而登山,也可以因“上封”而长生不老。蓬莱和泰山,古代都称为“封禅”,都是古人对于长生不老之术的信仰,渡海、登山,亲近鬼神,是一种巫觋式的灵魂出窍学说。然而,经秦皇、汉武御用,封禅礼仪就被官方化、儒教化了,褪去了巫觋色彩。
泰山崇拜,汉代前后不同。周代以降的泰山崇拜,是封禅形式,重在“登天”;东汉以后出现的新泰山崇拜,则是一种地府崇拜,重在“集魄”。周代以为泰山之高,近于天际,祭祀活动以登高为特征,封禅包含着“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意义。封禅的主要职能是祭天,《史记正义》说:“泰山上筑土为坛,以祭天,报天之功,故曰‘封’。”秦始皇、汉武帝以及历代帝王对东岳神的崇拜,从祭天变为益寿。《史记·封禅书》记载方士李少君向汉武帝进献的成仙之道,劝以黄金为器作饮,则可以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乃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黄帝是也”。(6)封禅的基本信仰,转为登天、成仙,核心是“天”。汉代以东岳神为核心的封禅活动,已经转为益寿乃至不死。封禅的登天信仰,由此转为地府信仰。
泰山信仰从升天的仙论,转为地府的鬼论发生在汉代。顾炎武《日知录·泰山治鬼》:“尝考泰山之故,仙论起于周末,鬼论起于汉末。《左氏》、《国语》未有封禅之文,是三代以上无仙论也;《史记》、《汉书》未有考鬼之说,是元、成以上无鬼论也。”(7)仙论的核心是得道升天,鬼论的核心就是地府。东汉范晔(398—445,河南淅川人)《后汉书·乌桓传》中已有说法:“中国人死者魂神归泰山也。”另外,西晋张华(232—300,河北范阳人)《博物志》:“泰山一曰‘天孙’,主召人魂魄,知生命之长短者。”“仙”者升天,“鬼”者入地,汉代的封禅已经向祭地方向转化,乃发明泰山神。泰山神“乃天帝之孙”,称“天孙”,主“群灵之府”。于是,泰山信仰乃由祭天之仙论,转为祭地之鬼论。在汉代由天而地的信仰转变过程中,东岳神就成为地府总管,控制众鬼。顾炎武要论证的是:佛教在东汉传入中国之前,中国已有地狱观念,诚如顾颉刚理解的:“东岳是中国未有阎罗王时的阎罗王。”(8)
顾炎武根据《盐铁论》所论“(古者)无出门之祭,今富者祈名岳,望山川,椎牛击鼓,戏倡舞像”,判断在东汉时期已经有“出门进香之俗”,拜五岳之神;根据《遁甲开山图》称“泰山在左,亢父在右。亢父知生,梁父主死”,判断在东汉哀、平之世,出现了泰山神;直到《博物志》中,泰山神固定为“天孙”,“言为天帝之孙,主召人魂魄,知生命之长短”。根据这些说法,顾炎武认为佛教“地狱说”,是“魏晋以下之人,遂演其说,而附之释氏之书”。(9)也就是说,佛教的“地狱说”与汉人的“地府说”合流,因而流行。汉传佛教大行其道,和东南地区原本流行的“地府说”大有关系。从此意义来看,与其说“明清以来,东岳主冥和阎罗王主冥二种信仰逐渐合流”(10),不如说汉唐以降,佛教阎罗王信仰本来就是建立在东岳“地府说”基础之上的。
东岳庙的庙制、庙会耗资很大,需要四乡动员,各镇参与,官员主持,故江南城市都有东岳大庙。东岳庙自上而下建造,是大型庙宇,营建时需要大笔投资,难以从三尺小庙的土祠发展起来。宋真宗建造的泰山岱庙天贶殿与北京故宫太和殿、曲阜孔庙大成殿并列为三大宫殿。按《古今图书集成·神异典·岱史》:“《道经》曰:五岳之神,分掌世界人物,各有攸属。岱泰山乃天帝之孙,群灵之府,主世界人物官职、生死贵贱等事。”另《古今图书集成·神异典·五岳记》:“东岳泰山神天齐王,领仙官、仙女九万人。”(11)神祇众多,庙宇必定广大。东岳庙规制不能太小,庙内必设72司,司各有像,如佛教罗汉堂。1924年春节,顾颉刚先生在北京朝阳门外东岳庙调查,该庙由南方道教正一派张留孙在元代延祐六年(1319)创建,规制非常大,有正、东、西三院,每院均两殿两庑。
东岳神,以封禅为标志,是秦、汉时的朝廷信仰。宋、明朝东岳信仰的重心往下转移,原来只在州、府、县城设立的“东岳行祠”(以泰安岱庙为总祠),在镇乡一级也纷纷设立。东岳信仰自上而下传播,是宗教普及运动,这和江南地区的城市化有关。明朝的北京把真武、东岳、城隍、关公、太仓、司马、文丞相、灵济宫、姚国公并列,称为“京城九庙”,都是官祭,“东岳、都城隍用太牢,五庙用少牢,真武、灵济宫素羞”(12)。九庙中,真武、灵济用素羞,其他五庙用少牢,只有东岳和城隍享用太牢,可证明它们是最高级别的都城祭祀。
随着江南各县、镇、乡的财力增加,信徒仰慕都城制度,“东岳行宫”“城隍行宫”普及到农村。松江府城仿都城建立了东岳庙,“在府城西,建置无考。宋朱右丞谔始大而新之”。朱谔(1068—1107,江苏华亭人),宋徽宗时丞相,则至晚在南宋时,松江府城已有东岳庙。元明时期,松江府东岳庙分香到镇一级,另有“别庙”为四:“一在干山,元大德八年(1304)山民潘显建,府人春日登山赛祷于此,香火特盛;一在七宝镇,宋建,国朝成化间道士陈大经重建;一在张泾堰,元大德五年(1301)邑人施士亨建;一在南汇嘴城内,永乐十六年(1418)总旗官庸建。”(13)值得注意的是,这四个镇村,有的商业发达,如七宝、张堰、南汇都是商业镇市;有的地势特殊,干山村在佘山脚下,靠近松江境内的最高峰,有山岳和地府之想象。东岳庙在乡镇的普及,给都会大庙带来巨大的信仰资源,大批农民进城烧香,推动城乡交流。苏州玄妙观在城中,为东岳庙,东岳庙会为全年之盛,“(三月)二十八日为岳帝诞辰,元妙观有东岳殿,殿宇宏丽,仕女瞻拜……诞日赛会,拈香者阗咽,翠盖红旗,锦幢羽葆,辉映衢巷间,楼船野舫,充塞塘河”。东岳信仰深入农村,当日香客大都是农民,记载者特别提到:“进香者乡人居多,因名‘草鞋香’。”(14)
金泽镇东岳庙,《松江府志》不见记载。明正德《松江府志》记载除了府城东岳行祠外,市镇级的东岳庙,有七宝、张堰、南汇、干山4座别庙,金泽镇未见;崇祯《松江府志》延续正德记录,未有增减。(15)清康熙《松江府志》减为3座,张堰、南汇、干山仍在,七宝则消失。(16)嘉庆《松江府志》减为2座,收入七宝和干山。(17)光绪年间编辑《松江府续志》,青浦县“坛庙”名下仍未有金泽镇东岳庙的记载。(18)然而,在金泽镇乡绅编纂的《金泽小志》中记录了本镇的东岳庙,建于元代,“古时在钟家圩,元至正(1341—1370)间里人林青迁建东沈港。明正德六年(1511)重修,沈副宪霁作记”。(19)金泽镇早有东岳庙,且有名人碑记,修志官员视而不见,可证有多少基层信仰生活被忽视了。沈霁(1461—1545,江苏华亭人),字子东,号东老,正德六年进士,官至福建副宪(都御副使),通经学,授《春秋》,与沈淮之诗、沈悦忻之书,在江南并称“三沈”。(20)地方名人写的碑记尚且不被府志收录,可见还有多少乡镇寺院宫观没有被正史记载。直到光绪《青浦县志》才收录了金泽东岳庙,称:“东岳庙,在七宝,宋时建。一在小蒸,一在金泽。”
正德十二年(1517),沈霁从华亭到南京任御史,经过金泽镇,参观颐浩寺,发现了东岳庙(“承乏南道时,往勾留公事,便道至金泽之颐浩寺以观胜概,偶见一新宫,殿庑廊宇,巍然特建,因入而览焉”)。沈霁应守庙道士钱端邀请,作《金泽东岳庙记》,他从经学角度,论述东岳信仰与儒教之关系:“五岳绵亘,突然为天下诸山冠,自古天子四时巡狩,皆始于此。后世寖不逮古,更为封禅之举,盖以祈福为利益也。《诗》曰:‘惟岳降神,生甫及申。’则其山之灵应有自来矣。”沈霁秉承儒教经典的解释,认为山川有灵,且“岳神之变化往来,有无莫测,窃见福善祸淫,天道昭昭”(21)。从此角度看,儒者曾把东岳庙划入祠祀系统的坛庙,当代学者将之称为道教,列入宫观则是后起的说法。
东岳庙既是一个朝廷化的信仰,又是一种都市化的信仰。金泽镇的财力、物力、人脉丰厚,明代学者王世贞(1526—1590,江苏太仓人)为金泽东岳庙颜额“东岳行宫”,清代诗人沈德潜(1673—1769,江苏苏州人)题匾“万姓沾恩”,(22)金泽镇上的东岳行宫看上去绝非“土庙”。在中国古代,有多种信仰由皇帝的赐额,经过批准,自上而下地普及到民间。汉代的“东岳”,宋代的“天后”,明代的“城隍”,清代的“关圣”,都是朝廷自己信仰,然后推广到全国。朝廷信仰通常要经过省、州、府、县的行政中枢,从城市普及到乡镇。在江南地区,东岳、城隍和关公的普及程度非常高,金泽镇的“东岳行宫”已经不是一般的乡镇小庙,而是地区性的中心庙。金泽镇的主要庙宇东岳庙、城隍庙、关公庙,都属于全国性的信仰。都城庙宇出现在乡镇,表明江南地区的城市化运动已经深入乡镇。
按明清地方史志记载,东岳神在苏、松、太、杭、嘉、湖州府地区,是城乡一体的信仰。在苏州,地处城中闹市地带的玄妙观中设有“东岳帝殿”,吴中民间“俗谓神权天下人民死生,故酬答尤虔。……终岁络绎,至诞日为尤甚”。城中有东岳神中心庙,乡镇则分有行宫、行祠,江南地区“虽村隅僻壤,多有其祠宇”。农村信徒平时在乡村行宫、行祠烧香,三月二十八的“东岳神诞日”就到城中烧香。农村信徒进城烧香,为苏州、松江、杭州、湖州等中心大庙带来香客资源。每逢“廿八香汛”,大量农村地区的信徒穿着草鞋,踏着泥泞,来城里烧香,城里人戏谑地称为“草鞋香”。(23)然而,中心庙的住持们绝不忽视农村信徒。乡村里的东岳行宫、行祠,为城中大庙培养了虔诚信徒,“草鞋香”才是信仰之源。
金泽在江浙沪地区,以本镇东岳庙一年两度的“香汛”闻名,镇民称“廿八香汛”“重阳香汛”。金泽镇以东岳神为主神的庙会是从民国年间开始的。清道光十一年(1831),镇人蔡自申修纂的《金泽小志》,在东岳庙名下并没有记录香汛或庙会,证明清中叶时东岳庙还没有形成大型集会。金泽镇的廿八香汛,在每年三月二十八日举行,当日为东岳帝生日,可见金泽镇庙会以东岳神为主神,而不是今天以杨震为主神。民国年间的廿八香汛,今天金泽镇人还能说出详情:“三月二十七日这天,东岳大帝换上新衣、新帽,由镇民抬轿出游,他是金泽庙宇阴府最高神祇。坐轿停放在大桥上,居高临下,开始‘召皇’仪式,金泽镇上大多数佛像也都坐轿出游,接受召见,如海瑞老爷、总管老爷、二王老爷、府隍老爷、城隍老爷、猛将老爷、刘成师老爷等。召见时,一个接着一个,由金泽的一名道士,头戴方巾身穿道服,站在东岳大帝的大轿旁,高声呼叫‘某某官召见’,那么这位坐轿的老爷,由四个镇民抬着,快步来回,以示接受召见。”(24)
1958年,金泽镇中学占用庙址为校舍,东岳庙关闭。据镇民回忆,关闭前的东岳庙“四进三天井”,三殿二庑,格局宏大。前殿供三官大帝;中殿为主殿,供东岳大帝,配地狱阎王和一众鬼魂塑像,再加煎、碓、剜、剔、锯、割、烙等地府刑具,饰以六道轮回图录,意在涤人罪过,劝人为善;后殿为紫宸宫,为东岳大帝居所,两庑则为东岳娘娘、东岳太子寝宫。(25)金泽镇东岳庙格局,与顾颉刚在1924年春节访问记录的北京朝阳东岳庙格局很不相同,则江南各地东岳庙自有一套,并无定制。金泽东岳庙最具特色的是在后殿设寝宫,招待和安顿老爷、娘娘和太子的日常起居。饮食男女,子孙满堂,暴露了基层信仰的草根性。今天的杨震庙也设有配殿,安顿三位杨夫人,因此香火特别旺盛。于此可见金泽人的人性取向,也可见江南人信仰特征的延续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