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震庙:江南草根信仰
金泽镇杨震庙是江浙沪地区唯一一座专供杨老爷的独立庙宇。近年来金泽镇香火持续旺盛,主要依赖于杨震庙。杨震(“杨老爷”“杨爷”)信仰比东岳神的传播范围小很多,是长江三角洲的地方信仰,明、清、民国时期流行于江浙地区。杨老爷在青西地区特别普及,与金泽镇东面毗邻的西岑乡原有两座杨爷庙,一在西岑村北庄圩(1963年拆除),另一在陈国舍村(1958年拆毁)。(26)金泽镇东邻莲盛乡谢庄村南也有一座杨爷庙,清朝末年建造,1958年拆毁。(27)杨爷信仰在上海市区也很普及,今天金泽镇的杨震庙有不少上海人远道前来烧香。中国佛教协会佛教文化研究所主任李家振先生是20世纪30年代生人,幼居上海法租界卢家湾,曾向笔者回忆说:某年大水,中学同班的南市同学家中漂进来一个杨老爷木偶像,顺便就供着。不日,远方有陌生人上门,说杨老爷昨夜梦里显灵,要他到城里这户人家来找它,果然寻到,定要赎回。
据老人们回忆,江南旧时杨震信仰盛行,苏、松两郡遍地都有杨老爷。奇怪的是,杨震信仰并没有被记录在历次重修的《松江府志》《青浦县志》中。光绪《青浦县志》没有杨震庙的记载,道光年间金泽本镇人士撰写《金泽小志》时,也没有收入杨震庙。可见士大夫把“杨老爷”看作淫祀一类的信仰。直到2000年以后,青浦地方政府新修镇志、乡志,金泽、西岑、莲盛等镇乡志中才披露出当地有不少杨震庙。情况非常明显,杨震庙和皇帝赐额的东岳庙不同,只是一个在江南民间流行的地区信仰,不登大雅之堂,缙绅大夫不愿多谈,也少作记录。
在今天,杨老爷得到了政府的宽容,大多纳入道教协会管理。在青浦新地方志中查考,除金泽镇有专庙外,道教协会所属朱家角镇城隍庙右侧殿复建有杨老爷雕像;佛教协会所属练塘镇新修庄严寺东南侧有杨震殿。又据上海道教协会2013年提供的资料(不完全),现上海道教协会所属宫观供奉杨老爷的共有18个:(1)浦东钦赐仰殿;(2)浦东龙王庙;(3)浦东崇福道院;(4)浦东老陈王庙;(5)浦东社庄庙;(6)陈行关帝庙;(7)闵行诸翟关帝庙;(8)闵行排马庙;(9)南汇东岳观;(10)南汇一王庙;(11)南汇祝桥关帝庙;(12)南汇姚家庙;(13)松江东岳庙;(14)青浦白鹤施相公庙;(15)青浦章堰城隍庙;(16)青浦朱家角城隍庙;(17)奉贤上真道院;(18)奉贤邬桥城隍庙。(28)这些宫观辅祭杨老爷,以杨震为主神的只有金泽镇杨震庙。
杨震是真实人物,但在金泽镇有不同传说。范晔《后汉书》有《杨震传》:“杨震,字伯起,弘农华阴人也。……‘关西孔子杨伯起’。”杨震的八世祖杨喜,因军功被汉高祖封为赤泉侯;高祖杨敞,任汉昭帝的丞相;父亲杨宝,在西汉哀帝、平帝时隐居,教授儒学,东汉光武帝刘秀特旨征召,坚不出仕。“弘农杨氏”为豪门世家,杨震并非如当代传说,是个布衣。(29)正史撰述喜欢摆家谱、高门第,民间的杨震信仰则强调他为官清廉,出身平民,少提显赫家世。金泽镇的《杨震传》,前半部分的生平事迹和《后汉书》所记相当,但隐去了杨震的贵族身份。事实上,民间信仰的祠祀人物,都有很多改变,取其生前死后的灵异部分夸大叙述,事迹的真实性就越来越模糊。
民间神祇没有固定的经典,口口相传,自然会发生变异。传说引起的偏差并不是神祇变异的根本原因。受官方册封的神祇,有碑记、上疏和谕祭文,把事迹用文字记录下来,有了固定的说法。但是,随着神祇不断显灵,新的事迹又会加入,传说就会不断更新。民间信仰的神谱不能确定,只能不断变异,这是普遍现象。今天的杨老爷,又变成了反贪人士。庙前左右对联是,“清正廉明畏四知而辞金,反贪反贿受群众而爱戴”——虽不甚工,却有明确的时代含义。各时代神祇,其秉性、特征、功用,甚至籍贯、姓名,都会发生转移。所有的中国神祇,既有固定的传统神谱,更有新颖的时代特征。信众在时时更新的教义和传说中维持祭祀,这是一个信仰能够绵延不绝的重要原因。
例如,杨震为什么是一张恐怖的“黑脸”,青浦地区有不同版本的传说,供我们用作神谱转移分析。金泽镇的《杨震传》,大部分合乎《后汉书》的记载。“杨震,东汉陕西省人,字伯起,少年好学,博览群书,当时称‘关西孔子’,历任荆州、涿郡太守、司徒、太尉等职。”(30)杨老爷为官清廉,不满朝政,辞官回家,愤而自杀,这些也是正史上的内容。但是,关于杨老爷黑脸、黑身的说法,金泽镇有自己的版本。《后汉书》说杨震是“饮鸩而卒”,金泽版本却是“投身入井”。当时,“众人立即从古井下救起,可杨震已气绝身亡,他的全身已被井泥淹黑,弟子们悲痛欲绝。后人立庙纪念他的高风亮节,塑像身脸用黑色”。(31)从《后汉书》的“饮鸩”到金泽镇的“投井”,同是对黑脸的解释,却是在神谱转移中发生了变异,值得探究。明清流行的说法,服用砒霜中毒而死,皮肤会发黑。(32)说杨震黑脸、黑身,是因中毒而死,这是原始版本。江南杨震信仰将死节改为投栏而殁,因井底污泥而变为黑脸。投水而死,在江南地区更加普遍。黑脸、黑身的杨震,有江南版本,具有了江南生活特征。换句话说,杨震信仰在江南地区被本土化了。
从青浦重固镇收集到杨震显灵的新传说,是一个现代升级版。传说杨震是为民众喝上净水中毒身亡的英雄:“古时候,当地的水变浑,杨老爷不让大家喝,自己先喝了浑水,变成了黑脸黑身,救了一方民众。”(33)江南地区井水清,河水浑,人民有用明矾净水的习惯,但并不会中毒。这个“治理水污染”的案例,是把杨老爷当“滤水器”,乃至中毒身亡,带有现代特征。20世纪80年代开始,上海市区大工业扩展到江、浙、沪农村,太湖流域的水污染日趋严重,中毒致癌,怪病连连,时有报道。90年代以后,上海市政府在淀山湖地区保护水源,不许有工业开发,在当地有高强度的宣传。种种心理压力,日思夜梦,以至有此发明。“杨老爷防治水污染”是神谱转移中的一个最新版本,至少是3.0版。
杨震庙有强烈的民间性,从神名可见。正称“杨震”、尊称“杨老爷”之外,信徒们在供奉台款上更常常称“杨继伯”,还有读写成“杨寄爸”“杨记爸”的。“继伯”和“寄爸”“记爸”,即“义父”,称呼中流露出信徒和神祇攀亲戚、套血缘的谄媚,正古人所谓——“佞神”。青浦方言中“继、寄”不分,“伯、爸”则在同声韵的入声和平声之间。“继伯”和“寄爸”的发音差别不大,“寄爸”比“继伯”更亲近,年轻人称“寄爸”的多,取其亲近;年长者称“继伯”的多,比较庄重。民间信仰有自己的逻辑,老爷娶夫人,有爸必有妈。2005年“廿八香汛”时,见杨震庙还只有正殿,没有配殿。2007年,应信众的请求,寺庙管理机构在大殿右侧新建了三个正式的配殿,供奉三位杨夫人,作为杨老爷晚间下朝以后的寝宫,床、柜、台、凳,一应俱全。杨震的三位夫人,信徒称之为“杨继妈”“杨寄妈”。
三位杨夫人均不见史书记载,《后汉书·杨震传》记载杨震儿、孙、曾孙的事迹,“自震至彪,四世太尉,德业相继,与袁氏俱为东京名族”。杨氏显赫,但没有杨夫人的记载。“杨夫人”一共三位,是杨震庙复建以后新供奉的,各地信徒就以金泽为籍贯,称为“金泽大继妈”“金泽二继妈”“金泽三继妈”,供奉落款上,每年都能见到。“继妈”也有写作“寄妈”“记妈”的,和“寄爸”“记爸”对应。吴方言“寄”“记”,书面写法都是“继”,是“过继”的意思,俗称是“过房爷”“过房娘”。江南习俗小囝(囡)体弱多病,怕有夭折,常常在灌汤灌药之外,去庙里拜一个“过房娘”“过房爷”,保佑他(她)长大,《金泽小志》记载:“有愿舍身为神子女者。”(34)漫画家丰子恺(1898—1975)在《白象》(1947年)一文中提到:“乡下人把孩子过房给庙里的菩萨一样,有了‘保佑’,‘长命富贵’。”(35)丰子恺家乡在浙江省桐乡县崇福镇,离金泽镇50公里,风俗相同。
值得注意的是,曾被鲁迅(1881—1936,浙江绍兴人)、茅盾、丰子恺等“五四”一代作家批判,在20世纪50年代以来基本肃清的“过房爷”信仰,居然在当代年轻人身上又复活了。金泽镇人认菩萨、老爷为继父的做法,居然在金泽镇杨震庙里见到了:很多时髦白领女孩子都自称是杨震夫人的“过房女儿”。她们不是从小被父母“过继”的,大多是近年来自己拜认的。众说纷纭,都说是因为生病、升学、求职的时候来拜过,灵的,就认她做“过房娘”。总之,杨老爷墨黑,杨夫人粉白,很多年轻男女都在金泽杨震庙认了“过房爷娘”,香火大大增加。从营庙的效果来看,加建侧殿的寝宫,迎来诸位杨夫人,常对女性信徒“显灵”,非常成功。目前在金泽镇发现的“新过房爷”案例,都是自愿投身,还没有他人胁迫、蛊惑和蒙骗的情况发生。在杨震庙寝宫前询问信徒:“杨夫人有名有姓吗?”一香客回答说:“陈三姑呀。”这是一个令人吃惊的回答,也就是说,金泽镇的信徒们,把一直列为邪神的陈三姑嫁给了杨老爷。这个说法,在《金泽志》中也有透露:“寝宫内设床、橱、柜、台等家具,中供珠冠玉带、罗裙环佩的陈三姑娘,旁立侍女偶像。靠西间陈列着五路财神。”(36)五路神、陈三姑,都是清代官吏汤斌(1627—1687,河南睢县人)、黎庶昌在江南打击过的邪神,居然能够在当代复活,颇令人诧异。难以理解之外,我们还在观察他们怎样在现代城市社会中生存下去。
杨老爷和陈三姑这两个本不相干的神祇居然嫁娶,可见民间的神祇谱系很容易改变。信徒记录的灵验,是神谱改变的原因。江南的民间宗教有极强的自我繁殖能力,新的人物和事迹不断被制造出来,相当无稽却自有逻辑,按他们的说法:灵魂是不受人间规矩限制的。金泽镇的杨老爷娶有三位夫人之外,最近还多了一位娘舅。镇南放生桥边上,有一座新建的“娘舅庙”,供杨爷的娘舅,当然属于土庙。所谓“土庙”,目前还没有常年的庙址,只是香汛季节拿出来,供香客拜祭。查《后汉书·杨震传》,根本没有关于杨震舅舅的记载,连杨母也没有。金泽人则说,杨震从小死了父亲,是随他母亲和舅舅一起长大的,他舅舅就是金泽人!非常遗憾,一直没有找到见过杨老爷舅舅显灵,并且建造这座土庙的恩主。不过,我们已经可以根据“杨老爷”“杨夫人”“娘舅老爷”的神谱看到:民间神祇靠着这些显灵记载,生生不息地繁衍起来。
2004年以后,金泽镇的东邻莲盛乡、西岑镇和北邻商榻镇划归本镇。在今天扩大的金泽镇范围内,杨震信仰非常扎实。莲盛乡境内,历来没有大庙,只有日常烧香用的小庙。小庙中就有杨爷庙,“位于谢庄村南,清朝末年建,1958年拆除”。(37)西岑乡在清末、民国期间有所发展,有两个较大的佛教寺庙慈光庵、永静庵,但也有两座杨爷庙,一座在陈国舍村,一座在西岑村北庄圩。(38)稍远的朱家角乡,有两座杨爷庙,一在镇郊南港,一在乡间庆丰村。(39)朱家角镇有两处杨爷庙,一座依附在佛教真福庵内,建于乾隆二年(1737),现已经废除;另一座在西井街,称为“北杨爷殿”,也已经废除。真福庵和北杨爷殿都有300多平方米,都不是很小的土庙。(40)
近年来恢复的金泽杨震庙,目前仍然是孤立的一个大殿,还没有建造二殿、三殿。续建的西侧殿为杨夫人庙,与正殿构成L形,拥着一个近2000平方米的广场。历史上,民国时期的杨震庙和东岳庙毗邻,规制更大,是三殿式结构。东岳庙在民国年间增建了西首大院,为二进一天井。杨震庙在东岳庙西院的隔壁,老人们说,两座大庙加上中间的院子,差不多各占了三分之一。20世纪50年代,金泽中学用杨震庙、东岳庙做校舍,绰绰有余。民国时期杨震庙大殿中间供奉杨震本人,“东侧为寝宫,内设床、橱、柜、台等家具,中供珠冠玉带、罗裙环佩的陈三姑娘,旁立侍女偶像。靠西间陈列着五路财神,都是木雕像”(41)。后殿则是杨老爷的行宫。大殿前的天井有80米长,40米宽,规制很大。
金泽镇的杨震庙原来只是附庸在东岳庙西侧殿的一座附庙,民国时期的金泽镇以东岳为主神,杨震庙只是江浙间众多小庙之一。1992年,镇政府应香客们的要求,将镇南总管桥堍的原总管庙、后来的金泽镇粮食仓库,改建为杨爷庙,以敷香火。2000年,因庙址狭小,金泽镇内外捐款,在镇东南东沈港原东岳庙(后金泽中学)旧址建造杨震庙。杨震庙重建时,隔壁的东岳庙并未复建。今日的杨震庙,鹤立鸡群,一庙独大,以至目前金泽杨震庙有方圆百里最为突出的“杨老爷”,成为金泽镇、青浦区,以及江、浙、沪地区的中心大庙。四乡八邻,远至苏、松、太、杭、嘉、湖地区,烧杨老爷香,就要来金泽。2009年之前“廿八香汛”时,镇民恢复老爷出游仪式,用杨震像出巡全镇。(42)以杨震像代替东岳大帝像出巡,无可无不可。但是有一个疑难没有理清:三月二十八日是东岳大帝的生日,并非杨震生日。连带的问题是:出巡日子也是错误的。
金泽镇杨震庙现在是本区域的中心庙,这在历史上没有出现过。历史上的杨震庙,大大小小、遍布村镇,各自崇拜。信徒们按灵不灵的传说换庙烧香的情况是有的,但并不以哪一座庙为中心。民间神祇不集中在大型教堂,没有僧侣、教团维护,而是分散在许多小庙里,由分散的信徒自己供奉,这是中国宗教的一个重要特征。学者应用杨庆堃教授的说法,指称这种非教团、个人化的信仰,就是“分散性宗教”(Diffused Religion)。(43)其实,杨庆堃所说的“分散”,主要是说中国宗教的信仰功能,不似西方宗教那样集中控制,而是分散在法律、伦理、习俗、教育等不同社会领域,并不是指香火散漫。但是,中国宗教多三尺小庙,少宏阔大庙的情况,确实也是寺庙功能不够集中的结果。恢复后的杨震庙,呈现出一个大庙格局,由于各地对土庙、小庙的限制和取缔,使得金泽镇开放的杨爷庙成为远近之稀缺,香客蜂拥前来。金泽镇近十多年来的香汛涌动,和这个实际上的中心庙地位有关。询问远方香客,当地有没有杨爷庙?回答大多是“没有”;少数回答说:“有是有个,太小,总归大庙老爷灵点。”
镇上的干部认为,这种中心庙的格局,给宗教管理带来负担。每年“廿八”“重阳”两次香汛,要投入公安、消防、市容、卫生、税务、交运、宗教等机构的人力、物力,几乎是全套班子。虽然香汛和庙会活跃了本镇经济,有了收入,但压力也同样沉重。干部们希望香汛和庙会能有序发展。管理杨震庙的颐浩禅寺法师和镇政府干部都说:中心大庙的出现,效果是正面的。庙搞大了以后,可以做大型水陆道场,可以办讲经活动,可以召集广场表演,也可以举行世俗集会,这些都是一般的小庙难以承受的。信仰功能的集中,使得现在的杨震庙呈现出新型寺庙的气象。中心庙的现象不只存在于金泽。1999年,青浦白鹤镇复建施相公庙,引来了江、浙、沪三地的香火,俨然是江南施相公信仰的中心;2009年,嘉兴王江泾镇推出以刘猛将庙为主的“网船会”,轰动江浙。当年每村每镇都有的施相公、刘猛将,今天的香火都集中到一起,其中的利弊值得研究。中心庙的好处是可以集中管理,组织信徒,形成社区,达成效应;弊端便是大规模的崇拜活动,如缺乏有效的组织,或者管理不当,会酿成各种社会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