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改制:汉人信仰的重建

洪武改制:汉人信仰的重建

按汉代奠定的礼制,皇帝登基,统一王朝初建,改正朔,易服饰,建国号之外,必要建立祀典,祭祀百神,以利长治久安。《汉书·五行志》:“王者即位,必郊祀天地,祷祈神祇,望秩山川,怀柔百神,亡不宗事。慎其斋戒,致其严敬,鬼神歆飨,多获福助。此圣王所以顺事阴气,和神人也。”(80)在朱元璋和他的礼臣们看来,元朝的宗教政策延续了隋唐以来“五胡乱中华”的传统,废弃了以儒教祭祀为主的中原宗教。朱明王朝以“恢复中华”为号召,格外用心排斥胡人礼法,重建汉族王朝的祀典。明初祀典力图恢复汉代祀典,对于后世影响很大。明朝中期虽有“大礼议”等变动,但祀典整体稳定。清代入关以后承明制,明、清之间的祭祀体系有因有革,变动程度也不大。近百年的宗教政策都奉行移风易俗、破除迷信,但在民间信仰中残留的祭祀制度,仍然带有浓重的洪武改制特征。洪武改制决定了汉民族近六百年的宗教生活特征。

《明史·太祖本纪》赞称:“(朱元璋)崛起布衣,奄奠海宇,西汉以后所未有也。惩元政废弛,治尚严峻,而能礼致耆儒,考礼定乐,昭揭经义……”朱元璋虽起于田垄民间,但他的礼臣们立志恢复汉代以上的祭祀仪礼,以符合“经义”。汉代“经学”中呈现的上古祭祀仪礼,和历代民间信仰是渊源关系。朱元璋做的事情,就是把民间信仰重新转为“祠祀”,以“经义”之名将民间祭祀合法化。《明史·礼志·吉礼》记载:“明太祖初定天下,他务未遑,首开礼、乐二局,广征耆儒,分曹究讨。洪武元年,命中书省暨翰林院、太常寺,定拟祀典。”当年,朱元璋刚刚称王,“上承天命”,马上谕令“礼臣李善长、傅、宋濂、詹同、陶安、刘基、魏观、崔亮、牛谅、陶凯、朱升、乐韶凤、李原名等”制定《洪武礼制》等一系列祀典。“洪武礼制”对历代祭祀做了改革,厘定了儒教祭祀体系,即“祀典”。

朱元璋鼓励民间祭祀,朱国祯(1558—1632,浙江吴兴人)《涌幢小品》有记:“太祖最虔祀事,到任《须知册》,以祀神为第一事。今官府莅任,吏人先投《须知册》,仿此。”由于朱元璋重视祭祀,地方官员上任后第一件事情就是通过衙门胥吏准备的《须知册》,确定当地的致祭名单。朱元璋不喜欢给民间神祇加上官方封号,即所谓“赐额”,人鬼祠祀都用真实姓名,“各神俱存本号,而后代泛加之称,悉皆撤去,为之一清”。按朱元璋的规定,没有什么“正祀”“淫祀”的分别,民间的神祇都可以祭祀,“其不入祀典,而民间通祀者听。前代有毀淫祠者,而太祖有举无废,盖重之也。《御制册·序》云:五经四书,有志之士,固已讲习,即继曰:此书粗俗,实为官之要机,盖严事神明,推崇经术,其圣不自圣如此”(81)。在朱元璋看来,民间祠祀“严事神明”,正符合儒教经义。

朱元璋改制,最初三年兴而不废,鼓励建造社坛,禁止毁去民间祭祀。“洪武元年,命中书省下郡县访求应祀神祇,名山大川、圣帝明王、忠臣烈士,凡有功于国家及惠爱在民者,著于祀典,令有司岁时致祭;二年,又诏天下神祇,常有功德于民,事迹昭著者,虽不致祭,禁人毁撤祠宇;三年,定诸神封号……”(82)连续三年,一系列改革祀典的措施,都是为神祠做加法,且不得减去。这种态度使得民间祭祀和官方认可的神祇数量大大增加了。民间兴起各种老爷庙姑且不论,按《明史·礼志·吉礼》所载的祭祀,仅官方祭祀就有郊祀(即圜丘、天坛,附祈谷、大雩、大飨、令节拜天等)、社稷(地坛)、朝日夕月(日坛、月坛) 、先农坛(籍田礼)、先蚕坛(亲蚕礼)、高禖坛(祈嗣礼)、祭告坛(祈告天神等)、祈报坛(祈报地祇等)、神祇坛(祭各类神祇)、星辰坛(祭祀星辰)、灵星寿星坛(祭祀寿星)、太岁月将风云雷雨坛(祭太岁,主风雨)、岳镇海渎山川坛(祭山川,主平安)、城隍庙(保境安民)、历代帝王陵庙(伏羲、神农、黄帝以下,至宋孝宗、理宗,帝王“凡三十有六”)、三皇庙(供伏羲、神农、黄帝)、圣师庙(供伏羲、神农、轩辕、陶唐氏、有虞氏、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孔子庙(文庙)、旗纛庙(牙旗)、五祀庙(祭祀灶、门、行、户、中溜神)、马神庙(祭马祖、先牧、马社、马步)、南京神庙(南京城内北极真武等十庙)、功臣庙(明初功臣徐达、常遇春等祠祀)、京师九庙(北京城内真武、东岳、城隍等九庙)、诸神庙(各类神祇)、厉坛(祭亡灵为厉者)等等。如上祠祀数量庞大,大多为公共性的祭祀,致使挂在儒教名下的人鬼庙宇广布各地,和佛教、道教的寺、观分庭抗礼。

“洪武改制”(83)的路径是回到汉人原初的祭祀方式,进而恢复三代仪礼。“复礼”,历代儒教都有追求,明代尤甚。蒙文通(1894—1968,四川盐亭人)先生指出,明代正德、嘉靖年间,文学上出现了反“宋文”,学术上则伴随着反“宋学”的主张。(84)其实,有明一代的文化,始终在复古的风气下发展。明代儒教恢复周礼,和朱明王朝寻求汉族认同的合法性有关。朱元璋《北伐檄文》中“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即恢复汉人的典章制度。“洪武礼制”以“折中于古”“度越汉唐”为标识,《明史·礼志·吉礼》曰:“其更定之大者,如分祀天、地,复朝日、夕月于东、西郊,罢二祖并配,以及祈谷大雩,享先蚕,祭圣师,易‘至圣先师’号,皆能折中于古。”又曰:“若夫厘正祀典,凡天皇、太乙、六天、五帝之类,皆为革除,而诸神封号,悉改从本称,一洗矫诬陋习,其度越汉、唐远矣。”(85)洪武礼制的改革内容有:汉、唐以来衍生出来的,如天皇、太乙等神祇舍去不用;汉代已有的神祇,均采用本名,割去历代封号,如孔子只剩下“至圣先师”,其余不用;把西汉末年王莽建立的“天地合祀”,按《礼记》规定重新分解为“天地分祀”;还有,祠祀庙宇里以神主代替塑像,以合乎古礼。如城隍庙毁去塑像,泥于壁上。原定文庙也毁去塑像,除去唐、宋佛教影响,但迄至嘉靖九年(1530)方才成功。“折中于古”和“度越汉唐”的说法,都是回到周代礼制,在未受到胡人、色目人、蒙古人影响的纯粹汉人宗教之上,建立中华祀典的正统性。

洪武初年,左丞相李善长等儒生按汉代经学文献,如《仪礼》《礼记》和《周礼》的记载,设计以钟山之阳(南)设立圜丘(天坛),以祭天;在钟山之阴(北)设立方丘(地坛),以祭地。同时,还按《礼记·祭义》“祭日于东郊,祭月于西郊”的说法,增设日坛以祭日,月坛以祭月,配成了完整的天、地、日月星辰的祭祀系统,俨然“汉制”。南京的四郊祭祀毁于太平天国,北京则至今保存四坛格局。按朱元璋和明初礼官们的理解,“天地分祀”是正统的汉人祭祀制度。为此,他们援引五经作为正说:“《周礼·春官宗伯·大司乐》:‘冬至日,礼天神;夏至日,礼地祇。’《礼》曰:‘享帝于郊,祀社于国。’又曰:‘郊所以明天道,社所以明地道。’《书》曰:‘敢昭告于皇天后土。’按:古者或曰地祇,或曰后土,或曰社,皆祭地,则皆对天而言也。此三代之正礼,而释经之正说。”(86)明初的复古理路,也是一种复礼之说,试图克服唐、宋以后由理学主导的天地合祀理论,主张分祀。

天地南北祭祀,是分是合,是关系明代国本的大事情。洪武十年(1377)秋天某日,朱元璋读了西汉经学家京房(前77—前37,河南清丰人)《易经》的“灾异说”,忽然觉得天地如父母,分祭就是夫妇分离,南北设坛的做法不妥(“太祖感斋居阴雨,览京房灾异之说,谓分祭天地,情有未安。……谓人君事天地犹父母,不宜异处”(87)),决定明年合祀。有明一代,天地合祀制度执行到嘉靖九年(1530)。本年,明世宗朱厚熜(嘉靖)阅读五经,感觉周代分祭上帝和地祇,专祭上帝,更加合理。实则朱厚熜以孝宗之侄、武宗堂弟的藩王身份“入承大统”。在著名的“大礼议”中,他借助天地分祀机会,将自己的生父兴献帝朱祐杬配祭在天坛,生母章圣皇后蒋氏配祭在地坛。于是,嘉靖皇帝在“大礼议”中的干将大学士张璁(1475—1539,浙江永嘉人)作《郊祀考议》,附和分祀;给事中夏言(1482—1548,江西贵溪人)上疏建议既然皇帝到先农坛“亲耕”,则可以让皇后到先蚕坛“亲蚕”,“适与所议郊祀相表里”(88)。于是,礼部议决再行南北分祀,奏曰:“南郊合祀,循袭已久,朱子所谓千五百六年无人整理,而陛下独破千古之谬,一理举行,诚可谓建诸天地而不悖者也。”(89)这样,明朝的祭祀制度,又回到了洪武初年的“天地分祀”,并一直延续到清朝末年。

以现代宗教学的理论来诠释,天地合祀,以“天帝”为独尊,而且将“上帝”理解为“太一”等精神性的存在,“惟精惟一”,有一神论(Monotheism)的倾向;“天地分祀”,地祇——即各种各样的人间神祇独立于“上帝”而存在,则自然会组成一个独立系统,容纳更多的神祇,看似多神论(Polytheism)。儒教到底是一神论,还是多神论,这是自“中国礼仪之争”(Chinese Rites Controversy)以来,在教、学二界一直争议的问题。(90)周代礼制,经过历代儒家学者的诠释,“天帝”被抽象为精神,《诗经·大雅·文王》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无形无象,这种解释偏向于一神论。但是,五经和《史记》《汉书》,还有历代祠祀以及民间信仰中都还保留了许多有名有姓、曾有实迹的灵魂,即“五帝”(太皞、炎帝、黄帝、少皞、颛顼),这又接近于多神论。儒教在宗教学意义上是一种一神教和多神教混合的信仰。

杜佑《通典·吉礼一》分别祭天之礼,有“一”和“六”的差别:“郊丘之说,互有不同,历代诸儒,各执所见。虽则争论纷起,大凡不出二途。宗王子雍者,以为天体惟一,安得有六?圜丘之与郊祀,实名异而体同。所云‘帝’者,兆五人帝于四郊,岂得称之天帝?一岁凡二祭也。宗郑康成者,则以天有六名,岁凡九祭。”(91)据《孝经》衍义,“《中庸》言,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南郊圜丘事奉上帝,是奉“一”还是奉“多”?“上帝”是唯一,还是有六(上帝加五帝)?历代有王肃(子雍,195—256,山东郯城人)和郑玄两种说法。王肃主张祭“一”(“合祀”),推上帝为唯一,其他神祇都作为陪祀。郑玄则反之,主张祭“多”(“分祀”)。上帝是一还是多的争议,固然不能用西方宗教的一神论、多神论定义来简单规范,但其中包含的类似意义——人类信仰都在追求一个至高境界,这是可以比较的。朱熹《四书集注》对“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句的解释,认为孔子是在“郊社”之后,省去了“后土”(社稷),即祭祀上的简化。但是,耶稣会士利玛窦在《天主实义》中提出:朱熹的说法并不准确,《中庸》在“郊祀”之后不加“社稷”,并非是“省文”,而是强调上帝“一之,不可为二”(92)。从利玛窦开始,分祀与合祀的争议,与多神论与一神论的讨论便直接相关了。

儒家祭“一”的主张,含着以“上帝”为独一神明,其他神祇都是附庸神(配祀)的意蕴。这样中西会通的解释,和亚伯拉罕宗教的一神论虽不相同,却可以拿来比较中西文化之异同。天主教、东正教的教堂里,也用“圣人”(Saints)的圣像(Icons)来陪祭耶稣基督。根据利玛窦的思路,明末天主教徒朱宗元(1609—?,浙江鄞县人)作文《郊社之礼所以敬上帝也》,认为儒书中的“上帝”,即天主教的“天主”,是独一尊神,其他圣贤人物都是陪祭。他反对儒家祭礼中“南郊”“北社”的“天地分祀”,而主张以“郊社”独尊“天帝”,其余神祇,如山川、社稷、风师、雨师、雷神、祠祀诸神,统统归为从祀,配享给“天帝”。我们可以“把这些讨论,看作儒学对天主教的一种回应,是一种新的‘一神论’学说的诞生”(93)

洪武初年和嘉靖以后执行的“天地分祀”制度,是为祭“多”,它为更多神祇进入祭祀体系开启了大门。天、地、日、月、社稷、神农、文昌、关帝、天后、城隍以及种种圣贤人物亡灵分别设坛、设庙,进行祠祀,对明、清、民国,以至今日的“群祀”性的“多神”现象有很大影响。洪武元年遍地访求神迹,将民众祭祀的群神收入祀典。朝廷出面访神,而不是限制淫祀,这是历代罕见的现象。民间因此大兴寺庙,一发不可收拾。洪武三年,因前两年的宽松政策导致群神泛滥,朝廷对过度的祠祀刹车喊停。本年的谕令是剔除不应祭祀者,把应该祭祀的神祇规定下来。这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儒教严格祀典,反对淫祀的做法:“天下神祠不应祀典者,即淫祠也,有司勿得致祭。”(94)明代祀典和淫祀的标准,在洪武三年稳定下来,并影响后世。

朱元璋对于祭祀仪式带着江淮地区民间信仰的理解。朱元璋本人虔信鬼神之灵验,对于元末长期战争中怨屈而死的厉鬼,尤其畏惧,怕他们作祟。他的《鬼神有无论》论述:“自秦、汉以来,兵戈相侵,杀人盈野,致有生者、死者各无所依……今鬼忽现忽寂,所在其人见之,非福即祸,将不远矣。其于千态万状,呻吟悲号,可不信有之哉!”(95)洪武二年(1369),命各地大设城隍,就是为了安抚那些战争中死去的无祀鬼神,御制城隍祭文称:“念冥冥之中,无祀鬼神,命本处城隍以主此祭,镇控坛场,鉴察诸神等类。”(96)顾炎武注意到朱元璋在鬼神问题上总是托梦改制,“《日知录》载:洪武二年,上(朱元璋)在朝阳殿,梦东莞城隍云:‘每岁致祭无祀孤魂,一次不敷,乞饬有司岁祭三次,庶幽魂得以均沾。’上览而异之,召礼部议,诏天下无祀者,岁于清明、中元、十月朔,郡邑官致祭,著为令,今祀典因之”(97)。虔信城隍的朱元璋,第二天就批准了东莞城隍神在梦中向他提出的申请,在每年一次祭祀的例行之外,另加两次。明、清时期苏州、松江、上海地区流行的城隍神“三巡会”,据说就是这样起源的。城隍之外,借五路神来安抚厉鬼,也是洪武改制的结果。厉鬼闹事太甚,朱元璋又改造了江南民间信仰五显神,用以安抚。传说朱元璋梦见陈友谅旧部将士亡灵来纠缠,醒后就敕令天下,“五人为伍,处处血食,乃命江南家立尺五小庙,俗称‘五圣堂’”(98)。五圣,又称五显、五通、五路,原是一个混杂的民间信仰,洪武改制中转而成为正祀。

淫祀和正祀之间并非总是对立,常常是兼容并蓄,时时转换。礼臣们有时将民间淫祀升为正祀,有时也将正祀废为淫祀,这样的“改制”多有发生。秦始皇曾规定,官方不加致祭的祠祀,民间可以自祠,“郡县远方神祠者,民各自奉祠,不领于天子之祝官”(99);汉高祖也允许民间在官方祠祀之外,自筹财力,祭祀乡里神祇,“十年春,有司请令县常以春三月及时腊祠社稷,以羊豖。民里社,各自财以祠(100)。制曰:‘可’”(101);汉武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102),建元元年(前140)刚登基即下诏:“河海润千里。其令祠官修山川之祠,为岁事,曲加礼。”(103)汉武帝曾将民间祠祀引为正祠,随后又在江南废除很多土神;王莽篡政后,“崇鬼神淫祀,至其末年,自天地六宗以下,至诸小鬼神凡一千七百”(104)。王莽祭祀的小鬼神达1700种,可见民间祭祀的规模。然而,汉代后来又陆续有所废除,《汉书》以“罢淫祀”(105)称之。《汉书·郊祀志》记汉武帝灭南越国,李延年以南国音乐进献,汉武帝责问:“民间祠有鼓、舞、乐,今郊祀而无乐,岂称乎?”于是,次年郊祀“召歌儿”,用民间之乐。(106)这个故事说明,生动的民间祭祀(民间祠),和枯燥的朝廷正祀(郊祀)之间存在着密切的交流关系,而民间祠为郊祀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