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香:人神沟通之具
汉代儒教有一个重要特征,它主张在祭祀中“兼存三代”。孔颖达在《礼记正义·郊特牲》的注疏中说“周祭肺,殷祭肝,夏祭心”(128)。三代不同“德”,夏、商、周朝的祭祀,便在三牲奉献中添加不同的动物器官(周肺、殷肝、夏心),用以调节阴阳。三代不同祭祀的说法,不仅存在于汉、唐经师的注疏中,《礼记》《仪礼》的文本中也充斥着这个说法。《礼记·檀弓上》:“仲宪言于曾子曰:‘夏后氏用明器,示民无知也;殷人用祭器,示民有知也。周人兼用之,示民疑也。’”(129)按仲宪(原宪)也是孔子的弟子,他所传孔学是说夏代用地下的冥器陪葬,商代用地上的祭器来供奉,而周代制度则兼用冥器和祭器,为的是让民众有一个选择,或者两兼,即所谓“疑”。“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论语·为政》)这两处的“疑”字,都不是怀疑、多虑、不决的意思,而是“多闻”“兼听”的意思,这符合孔子的一贯思想,也可见先秦儒学在祭祀仪式上“兼存三代”的多元、开放态度。
《礼记·檀弓上》:“夏后氏尚黑,大事敛用昏,戎事乘骊,牲用玄;殷人尚白,大事敛用日中,戎事乘翰,牲用白;周人尚赤,大事敛用日出,戎事乘,牲用骍。”(130)《仪礼·士冠礼》:“委貌,周道也;章甫,殷道也;毋追,夏后氏之道也。周弁、殷冔、夏收,三王共皮弁素积。”(131)这些记载都表明孔子本人对于夏、商、周三代的祭礼很有研究,《礼记·中庸》:“子曰:吾说夏礼,杞不足征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孔子向杞国人学夏礼(“夏时”),向宋国人学殷礼(“坤乾”),这些都是周代还保留着的地方古礼。作为一个鲁国的儒者,孔子遵守自己家乡的祭祀礼仪,故而整体上“吾从周”。但是,从孔子对待夏、商、周不同文化遗产的平衡态度来看,他主张兼收并蓄。颜渊曾经问孔子:如何治理国家?“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132)可见孔子的理想是文化多样性,算是一个多元文化主义论者。
按古代文献记载,夏、商、周三代的祭祀体系属于一脉相承的同一系统,但在具体制度(如尚色、建正、服饰)上各有特色。周代祭祀除了继承夏代“用气”,商代“用声”之外,自己发明出另一种祭祀方法——“用臭”。按《礼记·郊特牲》记载:“有虞氏之祭也,尚用气。血腥祭,用气也;殷人尚声,臭味未成,涤荡其声,乐三阕,然后出迎牲。声音之号,所以诏告于天地之间也;周人尚臭,灌用鬯臭,郁合鬯。臭,阴达于渊泉。”(133)也就是说,周代除了继承夏代祭祀用血淋淋的动物器官“加气”(夏用心,商用肝,周用肺)之外,还继承了商代祭祀用撼动天地的声乐来“加声”。此外,他们更发明了用香气袭灵的嗅味来加强祭祀效果,即“用臭”。周代祭祀综合应用“气”“声”和“臭”,场面生动,有色、有声、有味,是一套复杂的祭祀体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古、近代和当代民间庙会的祭祀,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香烟缭绕,都是周代祭祀的特征,记在《仪礼》和《礼记》中。
焚烧,产生嗅味,用以献祭,沟通人神,这是汉人宗教的另一种基本方法。在古代文献中,有“燔”,有“燎”,用以祭天。《仪礼·觐礼》有“祭天,燔柴……”《说文解字》有“燎柴,祭天也”。《尔雅·释天》有“祭天曰燔柴”。燔、燎、焚的时候,信徒们或狂舞、高歌、欢宴,或祈祷、默念、许愿……复杂的内心活动,抽离的物质世界,经过熊熊烈火,袅袅香烟,蓬勃火气,到达神明,感动上苍。这时候,内心的信仰和上苍的悲悯结合,达到人神交融、天人合一的境界。按人类学家张光直的说法:“燃烧,乃是使某种物体从一个世界转化到另一个世界的方法。”(134)焚烧,以达成天人合一,这是自古迄今中国人的基本信仰方式。在这里,外在超越和内在超越并不分割。
火燔和升香,让天上的上帝嗅到歆馨,促其降陟,这是《诗经》就有的祭祀方式。《诗经·生民》最后一章:“卬盛于豆,于豆于登。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胡臭亶时,后稷肇祀。庶无罪悔,以迄于今。”按郑玄注:豆,木质盛器;登,瓦质盛器。周代的祭祀者在豆、登里面盛满了馨香之物。按孔颖达疏:“豆、登所盛之物,其馨香之气始上行,上帝则安居而歆享之。”(135)放在木豆、瓦登里面的“馨香”,现不知何物,估计和后来出现在《楚辞》中的木本、草本的“香草”差不多,是专门用来祭祀的香料。如此,我们可以说:在佛教传入中国,并且发明使用东南亚植物香料的焚香之前,周代祭祀已经开始使用馨香。
烧香礼拜,即用焚香的方式与上帝沟通,是明清以来中原汉人宗教最为突出的特征之一。中古以后,信徒们无论是祠祀,还是寺观,抑或土庙,乃至家祭,都用铜制香炉。儒教、佛教、道教的信徒们普遍使用焚香的方式来敬拜神明,成为华人宗教和西方宗教的重要分别。清末民初在江南地区生活的法国耶稣会士禄是遒神父说:“中国熏香的气味,对于西方人的嗅觉神经来说是特别刺鼻难闻的。”(136)至今很多来玉佛寺、静安寺、龙华寺和城隍庙旅游的外国人,常常还是不能接受庙中焚香的味道。焚香,是中国宗教区别于西方宗教的重要特征。
其实,西方学者有关中西文化的比较并非天然正确,祭祀用香,与上帝沟通,在西方宗教中也很古老,起源于犹太教。在《旧约·出埃及记》第30章中,上帝对摩西说:“你要用皂荚木作一座烧香的坛。”(第1节)“他要在耶和华面前烧这香,作为世世代代常烧的香。”(第8节)基督新教在宗教改革中废除了该项制度,天主教会、圣公会、路德宗和东正教至今保留用香传统,在举行大礼弥撒的时候,使用香炉作为辅助祭器,焚烧乳香(或松香),给上帝献香(Biblical Incense)。在宗教场合焚香的基本作用,就是借馨香悠远,上达天听,与神交融。现代基督宗教不强调焚香,也不用异香,一般信徒便认为焚香不是基督宗教传统。反观中国宗教(佛教、道教和儒教),祭祀大典的供奉之外,信徒在个人礼拜中也焚香,一入寺庙,香烟缭绕、香气袭人,和西方宗教的教堂有很大的分别。
周人已经在祭祀中利用香味,用升香加强祭祀效果。周代祭祀的升香,是植物香料和酒精挥发的复合效果。《礼记·郊特牲》:“周人尚臭,灌用鬯臭,郁合鬯,臭,阴达于渊泉。”祭祀之前,先用浓郁的香草与本已加了香精的鬯酒混合,洒在地上(“灌”),让香气渗透到地底黄泉,接通鬼神。“既灌,然后迎牲,致阴气也。”(137)虽然周人用香味诱神,但升香是辅助祭祀,“灌用鬯臭”,是为迎牲做准备,祭祀的主题仍是牺牲——让神吃饱吃好。《周礼》规定的礼器,用鼎盛肉,用爵盛酒,用鬲簋盛稻粱菽麦,用豆盘盛香味调料。祭祀的时候,礼器一字排开,盛大庄严,用香却不成制度。中原祭祀少用焚香,和本地区缺乏香料有关。与神沟通,需要奇香,而黄河流域战乱频繁、开发过度,植被早受破坏,香料资源匮乏。秦汉时期,长江流域植物资源丰富,屈原《离骚》中“香草美人”段落有句:“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其中江离、辟芷、秋兰、木兰、宿莽,都是草本香料植物,大夫贵族用于美容熏身,泥饰堂厅。吴、楚地区日常生活大量使用香料,但较少在周代祭祀文献中记载。
周代偶有升香记载,但并不成为独立的祭祀制度。唐代以后广泛应用的焚香礼神,与中国古代礼制有很大差别,是随着印度佛教传入而流行起来的外来祭祀方式。学者比附,有把焚香归溯到《周礼》燔柴的。北宋经学家邢昺(932—1010)《〈尔雅〉疏》注“燔柴”,以为“祭天之礼,积柴以实牲体、玉帛而燔之,使烟气之臭,上达于天,因名祭天曰‘燔柴’也”。近世学者章太炎先生也同意这个说法,说:“焚膋者,或曰以达臭也。”(138)焚香的宗教功用,是靠着香味,吸引神明的垂注,以达成天人沟通。确实,和犹太人一样,中原人偶尔也用馨香与上帝沟通。除了上述《诗经·生民》的例子以外,《尚书·周书》还有“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可见香气通神的原理,已被周人认识和采用。但是汉代以前,焚香并不系统地用于祭祀活动。周人告天用“燔柴”“升香”,和佛教焚香祭祀仪式并不相同。周人祭天用“燔”用“燎”,其效果注重的是“燔燎”之火,腾焱之气,未必是“达臭”之香。在中国西南民族生活中,至今还可以看到人们围着火堆,举着火把,借着火势,举行祭祀仪式。今天上海和江浙地区居民在追悼会结束后,于死者家门口焚烧花圈、衣物、用具,也是同理。
唐宋时期,随着域外生活习俗进入中原,香料渐渐用于中原,既用于宫廷生活,也用于祭祀大典。传说汉武帝时,“昆都王杀休屠王来降,得金人之神,置之甘泉宫。金人者,皆长丈余,其祭不用牛羊,惟烧香礼拜”(139)。明清学者一般认为昆都王所献匈奴休屠王“金人”即佛像,并据此以为早在汉武帝时已经传入佛教。不细究佛教传入中原的精确日期,转而考察“祭不用牛羊,惟烧香礼拜”习俗的开端,则佛教传入北方汉人地区后带来了祀法上的革命,是可以肯定的。也就是说,宋明以后,汉族地区佛、道、儒三家以及民间宗教设香堂,焚柱香的制度,是由佛教传入的。佛教焚香制度传入后,渐渐影响了儒教、道教和民间宗教,笃信佛教、道教,主张“三教同源”的南朝梁武帝萧衍把焚香制度用在南北郊的天地祭祀中。按记载:“梁武帝制南郊,明堂用沉香,取天之质,阳所宜也。北郊用上和香,以地于人亲,宜加杂馥,即合诸香为之。”儒教的祭天和祭地,都改用焚香,是中国宗教祭祀仪式上的大变法,明末学者周嘉胄(1582—1658,江苏扬州人)说:“梁武祭天,始用沉香,古未之有也。”(140)
唐代都市奢华,朝野疯狂追逐异域香料。太平公主见宗楚客造豪宅,用“沉香泥壁”,叹为观止;武则天宠臣张易之用沉香装饰大堂,不得善终。(141)北半球香料产地集中在南亚、东南亚等热带地区,东亚民族用香料依赖进口。按明代书籍记载:“沉香所出非一,真腊者为上,占城次之,渤泥最下。”(142)沉香如此,檀香、乳香、藿香、龙涎香、迷迭香、麝香等名贵香种也都是如此。中原的名贵香料“沉檀龙麝”,大都要从岭南、海南、东南亚、南亚,甚至西域地区运来,顶级香料则要靠当地国王作为“方物”来进贡。因为得之不易,中国人对香料非常珍视。在民间,各大寺庙掺合名贵香料制作焚香,用来礼神,渐渐成为宗教用品。明代扬州人周嘉胄记录当时流行的说法:“檀香、乳香,谓之真香,止可烧祀上真。”(143)明清时期江南祠祀寺观用上好的进口香料来礼神,在所不惜。
在江南,民间历来有“烧头香”的风俗。江南各地(上海市区松江、苏州、湖州、杭州、宁波、绍兴)的吴方言地区,都保持古汉语的习惯,“头”取“首”(144)之意,即“第一”的意思。“烧头香”,就是烧香抢第一。宋代开封人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1147年)中记载:“夜五更争烧头炉香,有在庙止宿,夜半起以争先者。”(145)烧香人相信每天的第一炷香的气味,一定能被在天之灵嗅到,因而顺着气味下凡到人间,专宠于己。清人袁枚(1716—1795,浙江钱塘人)《子不语》记载:“凡世俗神前烧香者,以清早第一枝为头香,至第二枝便不敬。”(146)精确的意义倒还不是“不敬”,而是“不灵”。人多嘈杂,香火过旺,上帝闻香太多,就分辨不清,敬香也就无用了。俞樾说得很准确:“亲信仆持香往岱岳祈谢,谓曰:‘圣帝惟享头炉香。’”(147)以馨香沟通神祇,在中国人的宗教心理中已经根深蒂固。
自宋代以来,烧头香习俗在江南延续了千年。令人诧异的是,历经种种扫除运动之后,“文革”一结束,这一传统在江南大都市里马上复活,至今蔚为壮观。近年来,上海玉佛寺、静安寺、龙华寺、城隍庙、钦赐仰殿、下海庙等市区寺观,都接续了民国时期上海人烧头香的传统,生意人、白领、干部、领导轻裘宝车,蜂拥前往。1998年除夕,上海三大寺“进庙烧头香的达18200人,其中玉佛寺3200人,龙华寺12000人,静安寺3000人”(148)。2001年春节,上海玉佛寺限售的头香券价格单张888元;2012年涨到1280元,年初一的全天香火券价单张100元。在苏州,烧头香的客人集中于西园寺、寒山寺、伽蓝寺、崇元寺、玄妙观、城隍庙、神仙庙、玉皇宫,各寺观在除夕晚上九点就开庙迎客,不限香客,2012年春节香券价格每人50元。在江南,历来有“头炷香”和“头炉香”的分别。“烧头香”严格讲是“头炷香”——第一炷香。全年唯一,求者无数,庙方和信徒只得放宽定义,把开春的“头炉香”——第一炉香,都算作“头香”,勉强满足了十方信众的需求。
和年初一烧头香相仿佛的是年初五抢鞭炮。近30年里,南方大城市在正月初五日迎财神时,市民抢放鞭炮,也抢时辰。有的抢早,有的抢巧。抢早的,在初四日戌亥时分就陆续燃放;抢巧的,则在准24点第一秒燃放。和抢头香一样,抢鞭炮也是争夺着与神沟通。一则以浓味,一则以强声,都是设定神祇会在当时当地准确降临,赐福人间。任何人,不分中国、外国,无论东南西北,也不需要分辨有神论、无神论,只要是于正月初五日子夜时分,身处那种撼动天地的鞭炮、“高升”巨响中,都会听到这个民族的心声。熟悉传统祭祀的人自然会想到:现代大都会的市民们仍然用数千年来的一贯方法,供奉着自己的神明。
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中国传统宗教在经历了现代性洗礼之后,佛教、道教以及本土的民间信仰方式,仍然保持着传统的香火方式——个体祭祀。中国人的现代宗教,仍然不是西方化的组织,不是集体式的教会、讲道、宣教,而是个人化的焚香、静修、祈祷。经历了100多年的“改造”,曾经有着一定组织形式,以家庭、宗族和社区为单位,传统称为“祀典”的儒教祭祀制度基本上消失了,佛教、道教的寺观并没有组织起紧密形态的现代教会。也就是说,当代的城市宗教仍然没有按照西方宗教的方式,进一步趋于组织化,反而是在经受打击和取缔以后,更加的个人化、分散化。儒教祭祀制度消失之后,血食、牺牲越来越少;相反,佛教、道教的素祭、香火方式在信仰复苏后却更加普遍。
在当代江南镇乡和上海大都会地区,宗教生活正在逐渐恢复,传统的拜祭方式却越来越不纯粹。“文革”以前,很多城市和乡镇家庭都会在年节时分烧弄几个小菜,放在亲人遗像前供奉,仿佛明清祠堂的样子,现在则基本上绝迹了。但是,以放鞭炮和焚香为手段的人神对话方式,仍然是汉人信仰的基本形式。逢年过节在家中、坟前给祖先焚一支香,还经常可见;有事无事去佛教、道教的寺观,用一炷焚香来表达哀情、思念、福佑等情感,更是平常。遇到婚丧嫁娶、开张择吉等重大事宜,用锣鼓喧天、鞭炮声响来撼动神明,还是一种基本习俗。
但也有不少人不喜欢扫墓祭祀时烟雾缭绕,也不喜欢在坟前浪费供品。广州市政府民政局负责指导的公营殡葬、公墓机构,多年来一直动员舆论,设计方案,从事礼仪改革。他们开辟专门区域,说服拜祭者前往祭祀,提倡“无烟拜祭”运动。然而,经过近十年的实践,收效甚微。清明时节,广东人酬神专用的烤乳猪价格越来越高。(149)按照清明节前往公墓拜祭者的说法,用香火、烤乳猪、水果和米酒祭祀先人的习俗已经延续几千年,殡葬和祭祀礼仪的改革,需要照顾大家的心理接受能力。管理干部和新派的年轻人则说:祭祖方式要环保,新时代应该改革礼仪,应该移风易俗。
现代城市生活方式的建立,必定要求对传统礼仪作出改革。“无烟拜祭”是对传统祭祀方式的重大改革,涉及基本形式的变易,但似乎还没有成功。此外,其他祭祀礼仪改革也在进行。例如,近年来有IT界年轻人组织网上祭奠,建立网上纪念馆,这些新的祭奠方式,正改变着在《尚书》《诗经》《仪礼》《礼记》和《周礼》中延续了数千年的“燎”“燔”“升香”“焚香”等祭祀礼仪。改变汉人宗教焚香祭祀的传统,是一次巨大的革命。显而易见,其难度也是很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