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一源

三教一源

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将中国政体的特质定在介于专制和君主形态之间,依据是从法国耶稣会士那里了解到的儒教特征:“中国的立法者们,把宗教、法律、风俗、礼仪都混在一起。所有这些东西都是道德,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品德。这四者的箴规,就是所谓礼教。中国统治者就是因为严格遵守这种礼教而获得了成功。”(67)中国近代思想家模仿欧洲政体,主张立宪和共和,严复翻译的《法意》风行全国,影响了20世纪学者对于中国社会性质的判断,于是儒教(“儒学”“儒家”“礼教”“德教”“孔教”“孔孟之道”)成为学者们描写中国社会性质的主要参照。受西方汉学的片面影响,20世纪的中国学者也认为:中国(只)是一个儒教的国度。事实上,中国古代社会的意识形态,至少是儒、道、佛三教,绝不是一家之垄断。

明清时期的儒、道、佛三教,在灵魂观念上常常是一致的。三大宗教在仪式、教义和经典传统上有很大的不同。但儒、道、佛三个教派都祭拜“灵魂”,差别不大,有很强的同构性。中国人的灵魂学说,是“魂魄二分”的理论。活着的时候,魂魄一体,聚于人身。死了以后,“魂升于天,魄散于地”。这样的理论,在儒学中以讨论、著述的方式一直存在,在民间信仰中则以祭祀、崇拜的方式长期保存。自汉代以后,因死亡和身后问题思考而形成的魂魄理论,在上层信仰和民间祭祀中一直很稳定。按余英时先生的研究,中国人的生死观在东汉已经完全成型,且上层与下层、儒家与道教,轩轾不分。(68)这样的情况一直延续,佛教、道教的寺观,经常把孔子塑像放进大殿,取其灵魂,与释迦牟尼、老子一起加以拜祭。明宣德三年(1428),曾下令“禁天下祀孔子于释、老宫”(69)。孔子进入寺观,佛、老窜入儒学,这可以证明历朝历代民间庙祀中的儒家并没有什么特别。

直到清代,儒家仍然保持与民间祭祀一致的灵魂信仰。著名经学家俞樾在《右台仙馆笔记》中记录了一个“巫者就地滚”的故事。这位巫者就地一滚,“亡者之魂已附其身,与家人问答如生时,其术甚验,故得是名”。可是,某日一位儒生请“就地滚”让他的父亲灵魂来附体,没有滚到。“就地滚”向师傅请教,师傅回答:这位儒生父亲的灵魂不在附近,要么是大恶人,魂魄沉得太深;要么是大善士,灵魂已经升天,都滚不到的。平常多的是凡夫俗子,亡灵浮在中间,一滚就附着得到。

这里借用“就地滚”的故事,说明儒家的魂魄观。俞樾解释了他所理解的灵魂学说:“夫人之生也,为血肉之躯,其质重浊。故虽圣贤如孔、孟,有蟠天际地之学;神勇如贲、获,有裂兕曳牛之力,而离地一步,即不能行。及其死也,此块然之质埋藏于地下,而其余气尚存,则轻清而上升矣。大凡其气益清,则升益高。故孔、孟、颜、曾,千秋崇祀,而在人间绝无肸蠁,盖其气已升至极高之地,去人甚远也。苟有一分浊气未净,即不能上与太清为体,于是又赫然森列而为明神者焉。其品愈下,则浊气愈多,而去人亦益近。至于寻常之人,则生本凡庸,死亦阘冗,不过依其子孙以居,汝平时所一招而即至者,即此等鬼也。若夫凶恶之人,清气久绝,纯乎浊气。生前有形有质,尚可混迹人间。死后形质既离,便非大地所载。其气愈沉愈下,堕入九幽,去人亦远。”(70)俞樾的灵魂论同于很多学者,其生平、经历和学术也堪称儒家式的。

从形而上的推演来分析:人的亡灵一上一下,上达于“天”,下坠于“地”,逻辑上便隐含着天堂、地狱说法的可能性。顾炎武《日知录·泰山治鬼》以为“地狱之说,本于宋玉《招魂》之篇”(71),并非佛教输入,即以历史考证坐实了这个逻辑关系。儒家固然因着孔子“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遗训,不对天堂、地狱作出详尽的描述,但是也不反对天堂和地狱的存在。儒家对死后世界的审慎保留态度,给愿意思考身后的士大夫提供了空间。明清士大夫出儒之后,寻着儒家留下的想象空间,入佛、入道,甚至入耶,进入一个更加完整的宗教领域。

民间信仰认为:魂升为神,魄流为鬼。神为善,能保佑人,能超拔人;鬼为恶,会祸害人,在人间作祟。神和鬼,都需要有坛庙来供奉,用祠庙来请神降神,也用厉坛来安抚鬼魂,请他们不要作祟。官方颁行的“祀典”,一般都只承认崇高神,即那些已经升为神明的纯粹神。民间“私祀”比较多地供奉一些新鬼、厉鬼,有些甚至是饿鬼、野鬼,让它们安定下来,保境安民。这样的祭祀方式,古老、自然、素朴,后世儒家主流思想很看不起,以为杂乱,不精不纯,其实这才是原始儒教的样子,而且延续数千年,保留至今。

儒家刻意从《仪礼》《礼记》《周礼》等经典中继承古老的祭祀方式,如“郊祀”“社稷”“方川”“五祀”“太一”“神农”等坛祭祠祀,祀典是儒教延续的一个原因。然而,儒教延续的更重要原因,还在于民间信仰和祭祀方式本身的延续性。江南地区,无论市镇经济如何繁荣、文化如何发达,民间祭祀的方式依然如故,一直延续到近代。江南地区在宋、元、明、清时期儒学(理学、王学、汉学、经学、考据学)最为发达,佛教、道教和民间宗教也趋于鼎盛。儒家精英学说和通俗的信仰实践高度重合,这个现象值得重视。我们把儒、道、佛三教中分出各自的神学教义和礼仪实践,在佛教、道教、儒教的崇拜仪式中区分出佛学、道家、儒学来,就会发现掌握神学(佛学、道家、儒学)的士大夫们,仍然和信奉儒、道、佛各种祭拜仪式的老百姓们和光同尘,相安无事。

从儒学士大夫的角度看中国宗教,儒教、道教与佛教是“三”教。但是,从民间信仰的角度看中国宗教,中国的宗教就是一个整体,不辨彼此,难分轩轾。西方宗教学家自高延、韦伯、杨庆堃以来,一直想要整体地看待中国宗教,所谓“Take the Chinese Religion as a Whole”,高延称之为“中国的宗教系统”(the Religious System of China)(72)。无论是西方汉学家,还是中国学者,只要不忽视基层的宗教生活,或仅仅从儒、道、佛的经典去区别三教,就一定会发现中国宗教的整体特征。中国宗教的系统性和整体性,士大夫用合一来概括,也是想说明这个统一性。万历四十三年(1615)刻印的《性命圭旨》,署为“尹真人高弟子”作,首标《三圣图》(73),取儒、道、佛三教合一说,把释迦牟尼放在中间,老子居左,孔子居右。从构图看,似乎突出了释迦牟尼,好像是佛教徒版本的“三圣合一”。然而,《性命圭旨》本文分“元、亨、利、贞”四集,有《伏道说》《性命说》《死生说》《邪正说》等文字,以道教为本,又可认为是道教版本的“合一”。江南版本的儒教“三教合一”图,可以在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找到。陶宗仪《三教一源图》(74)存江南儒者对三教关系的思考,无画像,纯以文字,今改制成表格,描摹如下:

儒理 仁、义 礼、智→→信(用之则行,舍之则藏)
释戒 行、相 受、色→→识(观心无常,观法无我)
道精 乾、元 亨、利→贞(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儒性 真、静 知、觉→→本(不思而得,不勉而中)
释定 念、根 觉、力→→正(不与法缚,不求法脱)
道气 金、木 水、火→→土(杳杳冥冥,天地同生)
儒命 执中、唯一 神明、虚灵→→妙合(无物不有,无时不然)
释慧 精进、解脱 清静、真如→→圆觉(圆同太虚,无欠无余)
道神 无刑、无名 无情、无为→→自然(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唐、宋以下固然有很多“三教论衡”的文章,强调儒、道、佛之间的差异性;元、明以来,尤其是明中叶嘉靖、万历年间,江南士人主张三教合一,强调儒、释、道之间的同一性。儒、释、道相互借鉴,合并为同一个神学系统。这一合一的变化是如何发生的,颇值得探讨。至今为止的讨论,大多是从儒家思想之开展、之变异、之包容来理解,还缺乏从宗教学的角度,从民众信仰的角度来理解,因而并没有切入古代思想的本源。从民众信仰的底层看问题,我们发现“三教一源”,源自基层的民众信徒——在他们日常的宗教生活中,根本就不分什么儒、道、佛。道光十六年(1836),朝廷下诏:“祀孔子不得与佛、老同庙。”(75)反过来证明,直到清代中晚期,经过清初儒者的“门户清理”之后,“三圣合庙”的现象仍然普遍存在。

法国耶稣会士禄是遒神父研究江南民间宗教。他收集春节期间在厅堂上悬挂的神轴画,把众多神祇合在一起的“众神图”,法文称之为“L'olympe de la Chine moderne”(现代中国的奥林匹斯),用古希腊十二神祇来比拟中国众神。该神图未见固定名称,有名之为《神轴》。神图的结构如下:五层自上而下,自左至右,顶层,北斗七星-李老君-如来佛-孔夫子-南斗六星;二层,文昌-朱衣-东岳-电母-童孩-观音-龙女-准提-药王-雷公-雷祖;三层,柳树精-水母娘娘-都城隍-吕纯阳-地官-文判-天官-武判-水官-寿星-真武-龟军-祠山张将军;四层,五路财神-火神-刘猛将-玄坛-周仓-关公-关平-千里眼-二郎神-姜太公-四大王;底层,马神-本土地-灶君-业公-猪神-都土地-利市-财神-招神-县城隍-痘神-眼光-张仙-送子娘娘-牛王。《神轴》一幅在堂,万神其昌,禄是遒神父又称“中国的万神殿”(76)。他还说:“这幅广为流传的图画生动地阐明了中国宗教的现状:膜拜者视己所好或者所需,从三教中选择适合自己的神,根据自己的选择给男神或者女神烧香,向他们祈祷,而不关注他们到底是属于佛教,还是道教。”(77)

顾颉刚也记录过类似的《神轴》,他说:“当我七八岁时,我的祖父就把新年中悬挂的‘神轴’上的神道解释给我听,所以我现在对于神道的印象中,还留着神轴的型式。这神轴上,很庄严的玉皇大帝坐在第一级,旁边立着男的日神,女的月神。很慈祥的观音菩萨是第二级,旁边站着很活泼的善财和龙女。黑脸的孔圣人是第三级,旁边很清俊的颜渊捧着书立着。第四级中的人可多了:有穿树叶衣服的盘古,有温雅的文昌帝君,有红脸的关老爷,有捧刀的周仓,有风流旖旎的八仙,又有很可厌的柳树精在八仙中混着。第五级为摇鹅毛扇的诸葛亮,捧元宝的五路财神。第六级为执令旗的姜太公,弄刀使枪的尉迟敬德和秦叔宝,伴着黑虎的赵玄坛。第七级为歪了头的申公豹,踏着风火轮的哪吒太子,捧着蟾蜍盘笑嘻嘻的和合,嗔目怒发的四金刚。第八级是神职最小的了:有老惫的土地公公,有呆坐在井栏上的井泉童子,有替人管家务的灶君。”(78)

顾颉刚说:“以上所说,因为纯恃记忆,恐不免有许多错误,如神的阶级应当和官的阶级一样,分为九等,但这里我只想出八等来,但大概是不错的。”其实,《神轴》的真实细节无从查究。《神轴》有不同的版本,有的垒三层,有的五层、九层,坊间商人按照信徒的要求制作。众神图谱中,有的突出释迦牟尼,就是佛教版;有的突出孔夫子,就是儒教版;有的突出老子,当然就是道教版。不过,种种神谱很少把释迦牟尼作为次要神祇。禄是遒神父注意到一个现象,万历四十三年(1615)道士吴之鹤刊刻道书《性命圭旨》,其中的《三圣图》仍然是把释迦牟尼放在中间。“这幅画极为重要,因为书的作者和画的绘者是一位道士,而将佛教的创始人列在第一位,表明他承认一个明显的事实,佛教确实是最流行的,在中国拥有最大数量的支持者。”(79)事实上,大部分《三圣图》《众神立轴》都以释迦牟尼为中心,李老君、孔夫子是陪衬,这固然说明佛教的流行程度,但也说明儒教、道教信徒的开明态度。三教合一,何教为主?基层信徒,包括许多儒者,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